卷五 空之卷 第06章 一夕之戀

「真痛!」

武藏被夢想流權之助的棒子擊中橫隔膜到肋骨邊緣,至今仍隱隱作痛。

此時他來到山腳下的上諏訪附近,尋找城太郎的蹤影並打聽阿通的消息,內心一直忐忑不安。

後來他到了下諏訪一帶。一想到下諏訪有溫泉可泡,他便急忙趕路。

這個位於湖畔的小鎮,大約住了千餘戶人家。有一家客棧的前面,搭了一間溫泉小屋,背向來來往往的大馬路,任何人都可以進去泡溫泉。

武藏將衣物連同大刀、小刀一齊掛在一支木樁上,全身泡在露天浴池裡。

「呼!」

武藏把頭倚靠在石頭上,閉目休憩。

今晨,受傷的肋骨就像皮革般腫硬。此時浸泡在熱呼呼的溫泉里,以手輕揉,全身血液舒暢地循環,令他昏昏欲睡。

夕陽西下。

住在湖畔的多為打漁人家,家家戶戶隔著湖水,湖面籠罩著一層淡橙色的霧氣,好像是溫泉蒸發上升的水汽。隔著數區田地外有條車水馬龍的道路,人聲熙攘。

路邊有家賣魚和日用品的小雜貨店。

「給我一雙草鞋。」

一名武士坐在店裡的地板上,正在整理他的綁腿和鞋子。

「順便向你們打聽一下,傳聞有一名男子在京都的一乘寺下松,單挑吉岡一門。類似這種精彩的比武近來罕見,聽說他會路經此地,你們可曾遇見?」

看來武士在越過鹽尾山之後,便一路探聽有關這名男子的消息,雖然被詢問的人有些迷惑,追問這名男子的裝扮和年齡。武士卻含糊地回答說:

「嗯,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大家七嘴八舌追問武士幹嗎要找這麼一個人?但當武士知道此處並無對方蹤影后,神色有些黯然。

「真希望能一睹他的廬山真面目……」

武士綁好草鞋後,仍一個人喃喃自語。

難不成他是在找我?

武藏泡在溫泉里,隔著一片田區端詳那位武士。

那名武士因長途跋涉,全身曬得黝黑。大約四十歲左右。看來並非浪人而是某官家的人。

他的鬢毛被斗笠的帶子磨擦得有如雜草叢生。若在戰場上,想必是位威猛的武士。如果他赤裸身子,一定全身肌肉發達,孔武有力。

「奇怪……我不認識此人啊?」

武藏正納悶著,那位武士已經走遠了。

剛才聽他提到「吉岡」二字,也許他是吉岡的弟子吧!

吉岡規模甚大,有些門人頗有骨氣,但也有老奸巨猾、試圖復仇者。

武藏擦乾身體穿好衣服,走出街頭。剛才那位武士不知打哪兒又冒出來。

「請問……」

那人猛然站在武藏面前,瞪大雙眼仔細打量武藏臉孔。

「閣下莫非就是宮本先生吧!」

武藏面露困惑之色,點點頭。

武士立刻歡呼。

「哇!果然是您。」

他為自己的直覺好不得意,無限懷念地說:

「終於讓我找到您了,實在是值得慶賀……打從我一開始外出旅遊,就預感能遇見您。」

他自得其樂,未待武藏回話,便邀請武藏今晚與他投宿同一家客棧。

「我絕非壞人。這種說法聽來有些可笑。我出門時一向都有十四五名隨從和備用馬匹的。我先自我介紹吧!我是奧州青葉城的城主,是伊達政宗公的大臣,名叫石母田外記。」

介紹過後,武藏接受他的好意與他同行。外記選擇在湖畔一家大客棧投宿,櫃檯登記之後,他問武藏:

「您要沐浴吧?」

說完又自己否定:

「喔!閣下方才已在露天溫泉泡過澡了,請容我失禮先去盥洗。」

他脫掉旅裝,輕鬆地走了出去。

這男子頗有趣。但武藏一點也不了解他的底細。為何他要尋找自己?還如此殷勤款待?

「這位客官,您不更衣嗎?」

客棧的侍女拿來客棧提供的便服給武藏。

「不用了,我尚未決定是否在此投宿——」

「噢!是嗎?」

武藏走到走廊,望著暮色漸濃的湖面。

「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他的眼眸彷彿映著阿通悲傷含淚的眼神。在他身後,客棧侍女準備晚餐的聲響已漸漸安靜下來。侍女點上燈,欄杆前的水波慢慢地由深藍轉為漆黑。

「奇怪,我是不是找錯方向了。如果阿通真的被人擄走的話,歹徒想必不可能來到如此繁華的街道吧!」

正當武藏反覆思慮時,耳畔彷彿傳來阿通的求救聲。雖然武藏一向秉持盡人事聽天命的態度,此時卻感到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我沐浴太久,實在失禮了。」

石母田外記回到房間。

「來吧!快吃!」

他立刻坐在餐桌前,邀請武藏也一起用餐,這才發現只有自己換了客棧的便服。

「您怎不換上輕鬆的便服?」

他的語氣略帶強求。

武藏也不甘示弱地推辭。說明自己早已習於風餐露宿,無論睡覺或旅行都是這身行裝,假如更換寬鬆的衣服,反倒不自在。

「嘿!就是這點。」

外記拍手叫好:

「政宗公他所欣賞的就是一個人的行住坐卧,並猜想您必定擁有獨特的風格。嗯!果然不出所料。」

外記忘我地打量武藏映著燈火的側臉,彷彿要看透他的一切。

回過神之後:

「來吧!讓我們乾杯。」

他洗了酒杯,對武藏殷勤招待。看來他是想把握今夜良宵,暢飲一番。

武藏雙手依然放在膝上,向對方行過禮之後,第一次問道:

「外記先生,您為何如此好意?又為何一路打聽在下的行蹤呢?」

武藏這一問,外記才警覺到自己的做法似乎太過於一廂情願。

「噢!我的做法的確會令你奇怪。但是我別無惡意。不過,你若追問我為何會對於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親切……簡而言之是因為我對你的敬仰之情。」說完之後——

「哈哈哈!這就叫英雄惜英雄啊!」

他又重複說了一次。

石母田外記赤裸裸地表達內心的情感。但武藏並不認為他已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就算是英雄惜英雄吧!活到至今武藏尚未遇見能讓自己敬仰的人。若要討論令人敬仰的對象的話,澤庵似乎令人生畏;而與光悅又各自擁有不同的天地;至於柳生石舟齋則因過於自視清高,不易親近。

回顧以往的知交之中,似乎找不到能有英雄惜英雄之人。然而,石母田外記竟如此自然地表白出:

「我敬仰你!」

如果這句話是隨便脫口而出的話,反倒會被人視為輕薄之人。

但是,憑外記的剛毅風貌,並非輕薄之徒,武藏似乎隱約了解其心境。

於是,武藏又問道:

「剛才您所說的敬仰是什麼意思?」

武藏嚴肅地問著,而外記好整以暇地回答:

「老實說,從我聽說閣下在一乘寺下松的戰績以來,我完全陷入尚未謀面的思戀之情。」

「這麼說來,從那時起您一直都在京都逗留了?」

「我是在一月份來到洛城,住在三條的伊達家裡。就在閣下如入無人之境的比武第二天,我照慣例前往烏丸光廣卿家拜訪時,聽說了有關閣下的種種傳言。光廣卿說他與你見過面,提及你的年齡和閱歷種種,更加深我對你的思慕之情,企盼能見你一面。而在這次的旅程當中,不料竟然在鹽尾山的山崖上看見閣下的留言牌子。」

「留言牌子?」

「閣下曾在一塊牌子上留言——等待奈良井的大藏先生,並將它掛在路旁的岩石上呢?」

「啊!原來你是看到那個啊!」

武藏忽然覺得人世間好不諷刺——自己要找的人未找到,反倒引來一名毫不相干的人如此苦苦追尋自己。

聽完外記的自剖之後,對於此人的一片真情頗感惋惜,因為自己對於三十三間堂的比武和所向無敵的血戰,充滿無限慚愧和懊悔,絲毫無半點誇耀之情。而此事似乎已震驚世人耳目,傳聞已蔓延全國各地。

「不,這件事讓我覺得有傷顏面。」

武藏由衷說著,一點也不認為自己夠格讓英雄思慕。

然而,外記卻說:

「領俸百萬石的伊達武士當中,不乏優秀的武士。走遍世間,所見所聞的劍法高手亦不在少數,但是能如閣下這般的人實為罕見,更可貴的是,閣下竟然如此年輕,更令我仰慕不已。」

外記讚不絕口,又說:

「今夜我的一夕之戀得以如願,即使有為難你之處,也希望能邀你共度今宵,把酒言歡。」

說完,洗凈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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