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空之卷 第05章 導母杖

武藏沉沉入睡。

他躺在一座小寺廟裡,廟檐上懸掛「淺間神社」的匾額。

這間小寺廟正好位在高原上一個像拳頭般的岩石上,是鹽尾山的最高點。

「喂!快上來啊!這裡可以看到富士山呢!」

人聲傳入耳際,本來以手當枕躺在寺廟屋檐下的武藏跳了起來。只見燦爛的晨曦映著彩霞,卻不見有人影爬上來,遙望雲海遠處,富士山頭已被朝陽染紅。

「啊!是富士山。」

武藏如少年般發出驚嘆。以往只在圖畫里見過富士山景,在內心描繪過它的景色,此刻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富士山。

尤其是在驚醒的一剎那,突然望見與自己同高的富士山,感覺上彷彿與它正面相逢似地令武藏一時渾然忘我,只有不停地讚歎。

「啊!」

武藏目不轉睛地眺望富士山。突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他不拂拭眼淚,迎著朝陽的臉龐,淚水泛出紅光。

人類何其渺小。

武藏深受衝擊,與宏偉的宇宙相較之下,更相形見穢、益顯渺小,不禁又悲從中來。

憑心而論,武藏在一乘寺下松時,吉岡幾十名弟子全都懾服於自己的劍下,是以讓武藏自以為——

世上也不過如此。

自負的幼苗在他內心滋長,普天之下擁有「劍人」盛名者不在少數,但他們的實力也不過如此!此種傲慢心態,使武藏更加趾高氣揚。

但是,即使劍法高超、聞名於世的人再偉大!又能擁有多少的生命呢?

武藏感到悲傷。尤其看到富士山的亘古屹立和怡人風貌,更令他羞慚懊悔。畢竟人類的生命是有限的,無法如大自然般長存不朽,比自己優秀者就是比自己偉大的人,而落後者為凡夫俗子,武藏無可能如富士山般宏偉,不自覺中他已雙膝跪地。

「……」

武藏雙手合掌。

祈禱母親在九泉之下能享冥福。感謝大地之恩,並祈禱阿通和城太郎平安無事。他還暗自許下心愿,那就是——雖然無能如天地神明般偉大,雖只是個渺小的人類,但也要鞭策自己成為偉人。

「……」

他又再次合掌。

——我真笨,為什麼認為人類是如此渺小呢?

他喃喃自語。

——大自然是因為映在人類眼裡才顯得偉大。透過人的心,神才存在。因此人才是最偉大的,能做出最大的行動。況且,人類還是萬物之靈呢!

——人類、神和宇宙之間的差異,事實上相距不遠,甚至就在你腰間佩戴的三尺長刀前罷了。不,應該說這三者之間還存在差異時,那離偉人和名人的境界還相當遙遠。

武藏合掌祈禱,心頭閃過無數念頭。這時,耳際又傳來旅人的聲音。

「哇!看得好清楚啊!」

「很少有機會能如此膜拜富士山神啊!」

四五名登山旅人以手遮陽觀賞風景。這些人當中,有人望山見山,有人望山見神,各有千秋。

來自東西方向的旅人在拳頭山下交會之後,各自上路。這時旅人們的身影漸漸如螞蟻般渺小。

武藏走到池塘後面,注視這條山路——奈良井的大藏與城太郎應該會沿這條山路上來。

如果沒在此相遇,他們也應該會看到自己的留言才對——因此武藏非常放心。

因為武藏為了慎重起見,在山下的路邊拾了一塊石板,留言之後立於山崖邊。上面寫著:

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我在山上的小池塘邊等待您經過。

城太郎之師父武藏

可是已經過了清晨人潮多的時刻了,高原上艷陽高照,依舊不見像大藏先生的人路過,也無人看見他的留言板而從下面呼喚他。

「奇怪了。」

武藏滿心狐疑,都快按捺不住。

「他們應該會來的。」

武藏深信不疑。

因為這條道路以此高原的山嶺為分界,分別通往甲州、中山道、北國街道三個方向。而且河水全往北流入越後的海邊。

無論奈良井大藏是到善光寺的平原,或是通往中山道方向,必定經過這裡。

但是,世事變幻莫測,常出人意料之外。說不定有突髮狀況,或者對方突然改變主意,改往他方去,還是在前一個山腳下便投宿旅館了。武藏雖然隨身帶有一日的糧食,考慮結果還是回山腳下的旅館把早、午餐一併解決了。

「就這麼辦!」

武藏正要走下岩石山。

岩石山下方忽然傳來怒斥聲。

「啊!他在那裡。」

那聲音就像前天晚上突擊自己的棒子一樣充滿殺氣。武藏心頭一驚,抓住岩石往下看,碰巧眼光與喊叫者四目相交。

「朋友,我可追到你了。」

原來是駒岳山下的權之助和他母親。

那母親騎在牛背上,權之助的手上握著那支四尺長的棒子和牛繩,兩眼直瞪著武藏。

「朋友,在這裡碰面太好了。想必你已知悉我們的計謀,才會不辭而別。如此一來,我也失去了立場。我們再來一次比武!來嘗嘗我這根木棍的厲害。」

武藏正走在岩石之間的狹窄山路上。這時,他停下腳步,靠在岩石上向下望。在下面的權之助見武藏不肯下來,便說:

「母親,您在這兒守著。比武並不是非在平地不可,我爬上去把他打落山下讓您瞧瞧。」

他放開手中的牛繩。並重新握好腋下的木棍。正要爬上岩石山。

「兒子啊!」

他的母親再次交代。

「你上次就是因為太疏忽才會失敗。這次你在採取行動之前,還是沒先摸清敵意,要是他從上面推落岩石攻擊,那你該如何是好呢?」

接著,母子兩人又談了一會兒。武藏只聞其聲,不辨其意。

武藏在他們討論時決定——必須避開這個挑戰。

因為自己已然獲勝。並且也已見識過對方的棒子功,根本無需再次比武。而且,這對母子雖然失敗,卻咽不下這口氣,竟然追趕自己來到此地。可見這對母子不但輸不起,而且瞋恨之心令人生畏。正如同自己與吉岡一門的宿怨一樣,這種比武只會增添怨恨。害多利少的事能免則免,否則一步錯步步錯。

武藏看到無知的老母盲目溺愛自己的兒子而胡亂詛咒別人,深覺恐怖。此種畏懼深植於心,讓他害怕。

那便是又八的母親阿杉婆的陰影。

武藏沒必要再去惹另一位母親的詛咒。所以,無論如何這場比武必須避開,除此之外,再無更好的方法了。

他默不吭聲,本來已經從岩石山上下了一半,現在他又折回去,一步一步往上爬。

「啊!武士!」

背後傳來的呼叫聲,並非氣喘吁吁的權之助,而是他母親,她剛從牛背上跳下地。

「……」

那聲音有股威嚴,武藏停下腳步。

武藏回頭看到那母親坐在山腳下,抬頭直望著自己。那母親一見武藏回頭,立刻雙手伏地行禮。

武藏不得不急忙回身。畢竟她對武藏有借宿一宿之恩,況且自己未曾致謝便從後門溜出來,現在又怎能讓長輩伏跪向自己行禮呢!

「老母親,我承受不起,請您起身。」

武藏正要開口,不覺雙膝一彎也跪了下來。

「武士,也許你輕視我兒子,認為他惹人厭,我引以為羞。但是我們並非怨恨,也不自暴自棄地鑽牛角尖。我的兒子成長以來便無師自通地使用棍棒,但卻苦無朋友或對手可以互相切磋,我覺得甚可惜,希望你能指導他。」

武藏仍不吭聲,那母親自山下大聲說話,深怕武藏聽不到。她的語氣誠懇,令人不得不洗耳恭聽。

「若是我們就此分別,那就太教人遺憾了。所以才會決定再來找你。假如就此失敗,我們母子將無顏面對以武學享譽盛名的祖先。假如不能從失敗中求取教訓,追根究底,終究不過是一介平凡農夫被人打敗罷了!如今難得遇到您這種高手,若不向您好好討教,有如入寶山空手而歸,令人扼腕。此所以我才會教訓兒子,並帶他來此。請你再與他比武,拜託你!」

那母親說完,又再次雙手伏地對著武藏的腳跟膜拜。

武藏走下來,走到跪在路旁的母親身邊,牽起她的手,將她送上牛背,說:「阿權先生,你牽牛繩,我們邊走邊談。讓我考慮是否與你比武。」

於是,武藏默默地走在這對母子前面。雖然武藏方才說要邊走邊談,卻始終沉默不語。

武藏在猶豫什麼呢?權之助無法明了。只是以狐疑的眼神凝視武藏的背,並緊跟住腳步,不停吆喝慢吞吞的牛隻快步走。

武藏會拒絕嗎?

會答應嗎?

騎在牛背上的老母也忐忑不安。他們走在高原的小路上大約一兩公里以後,走在前頭的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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