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30章 送春譜

天地間仍籠罩著潮乎乎的霧氣。

家家戶戶的炊煙,從剛破曉的村子裡猶如戰火升起。在湖北與石山間的朝霞,和不斷升起的炊煙中,隱約可見大津驛站。

連夜趕路,已經令人有點厭煩,武藏索性任由牛隻緩步漫遊。黎明時分,正好走到有人煙的村子。牛背上的武藏不覺揉揉眼睛,眺望眼前景色。

「噢!」

阿通和城太郎在這個時刻一定也從志賀山眺望著大津,帶著希望、雀躍的腳步朝這湖畔走來吧!

從山頂茶店下山的武藏,現在正沿三井寺後山來到八詠樓附近的尾藏寺坡。而阿通他們會從哪條路來呢?

也許不必到湖畔的瀨田,說不定半路上就會碰面了。巧的是,雙方到這裡所花的時間和路程都一樣。但是在武藏的視野內,還沒見到他們的身影。

雖然如此,武藏並未失望,也不覺得就要見面了。

送信到烏丸家的那位茶店女主人說,阿通不住在烏丸家,但是烏丸家會派人在今夜送到阿通養病的地方去。

這麼一來,寫給阿通的信,即使昨夜送到,以她的身體狀況加上女人的腳程,最快也得今早才會動身,可能傍晚會到達約定的地點吧!

武藏心中這麼想著。

加上現在也沒什麼急事,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牛步太慢。

母牛龐大的身軀,被山上的夜露沾得濕濕的。它不時低頭吃著路旁的青草,武藏也不以為意,任由它吃個夠。

武藏突然看到一所寺院與民家相對的十字路口上,種著一棵老櫻花樹。樹下有一座刻著和歌的石碑。

誰的作品呢?武藏並未特意去想。走了兩三百米之後才想起來,他自言自語道:

「對了!是《太平記》。」

《太平記》是他少年時代喜歡看的一本書,有些地方他甚至還背得出來。

這首和歌,喚起了他少年時的記憶。牛背上的武藏,悠遊自在,口中念起《太平記》中那首和歌的章節。

志賀寺的上人,手持八尺長拐杖,垂著白色八字長眉,他諦觀湖水波浪時,不意瞥見京都御息女所回志賀花園,心中頓生妄念,多年修行功虧一簀,一切娑婆執念也隨之……

「忘了!」

武藏想了想,隱約記得一些:

返回柴庵後,雖然繼續膜拜本尊佛,腦中仍然妄念餘生。在念佛聲中,仍然聽到煩惱的聲息。眼望暮山雲彩,心中卻想著你的髮釵;望著窗外明月,彷彿你迷人的笑顏。

我這一生已經無法捨棄妄念,來生的罪業也無法消除了。只盼能到御息女所和你相會,傾訴我相思之情,那麼我死也瞑目了。於是,上人持著手杖來到御所,在松樹下站了一天一夜……

此時,有人從後面呼叫:

「喂!前面的,騎牛的武士!」

不知何時,牛隻已經走到鎮上了。

原來是批發場的夥計。

那人跑過來,撫摸著母牛的鼻子,抬頭看看武藏。

「武士,你是從無動寺來的吧?」

他猜測道。

「哦!你怎麼知道?」

「前些日子,我將這頭有斑點的母牛租給一位商人,載著行李到山裡的無動寺。武士,你付點租金吧!」

「原來你是飼主啊!」

「不是我養的,是一個牛販在批發場養的。這可不是免費的喔!」

「我知道,我會付飼料費。如果我付了租金,是不是可以騎到任何地方?」

「只要付錢,要騎到哪裡都可以。從這裡向前走大約三百里路的地方,請把牛交給驛站的批發商。過幾天下行的客人可以再租它載行李,便又可回到大津的批發場來了。」

「那麼,我就付到江戶郊區的費用。」

「好。請順便到批發場寫下您的大名。」

武藏於是按那人的指示,順道走過去。

批發場接近打出濱的渡口,上下船隻的人絡繹不絕。這裡是出外人休息的地方,因此,附近也有草鞋店、理髮店。武藏慢慢地吃完早餐,雖然時間還早,他已經又騎上牛背,從批發場出發。

瀨田已經很近了。

騎著母牛慢慢欣賞湖畔風光也無妨。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到達目的地。

武藏心裡想著:

阿通一定還沒來。

不知怎麼搞的,這次要和阿通見面,心裡倒是很平靜。

這是武藏對她的信賴。在跨越下松生死之地以前,武藏對女性總是砌著一面堅固的心理防線。對阿通也是抱著謹慎的態度。

但是,那天看到阿通明確的態度以及聰明地處理自己的思緒,才改變對她的感受和愛意。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女性的眼光看待阿通。對於自己的小心眼,他感到很抱歉。

就像男人接納女人一般,阿通從那次以後,內心深處也信賴這個男人。

武藏心裡已經完完全全認同她了。今日見面之後,不管任何事都會照阿通的期待去做。

只要不是歪曲劍道的事情,只要不荒廢修行。

他一直很擔心這兩點。他擔心自己會因沉迷於女人的鬢香而荒廢劍術,喪失劍道精神。但是,像阿通這樣有心理準備、通情達理、不會將理智和熱情混為一談的人,一定不會痴情於男性,不會成為男性的牽絆。只要自己不沉溺於女色,不自亂腳步就行了。

「對了,我們一起到江戶之後,阿通走她的路,學習女性該學的教養;自己則帶著城太郎走向更高的修行之路。然後,等時機成熟時.……」

湖水的波光,映在武藏沉醉於幻想的臉上。搖晃的光影就像是投射在臉上的幸福之光。

中之島位於二十三間的小橋和九十六間的大橋之間,島上有古老的柳樹。

瀨田唐橋之所以會被稱為青柳橋,是因為出外人對這裡的柳樹印象特別深刻所致。

「啊!來了!」

城太郎從中之島的茶店跑出來,抓著小橋的欄杆,一隻手指著一個方向,一隻手向茶店內的人招手:

「是師父……阿通姐!阿通姐!師父騎著牛來了。」

來往的路人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什麼如此狂喜。大家好奇地看著他雀躍不已的舉動。

「啊!真的是他。」

阿通趕緊奔過來,也和城太郎一樣的高興。

兩個人拚命地揮著草笠、揮著手。

「師父!」

「武藏!」

沒多久,臉上掛著笑容的武藏也走近了。

他把牛系在柳樹下。阿通隔著河流見到他的時候,拚命地揮手叫武藏的名字。可是,等到武藏來到自己面前時,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味地微笑。而城太郎卻拉著武藏說個不停。

「師父,傷好了嗎?剛才看到師父騎著牛,我還以為師父的傷還沒好,不能走路呢……什麼?您問我們為什麼會這麼早到嗎……這件事問阿通姐吧!師父,阿通姐實在很任性。她一接到師父的信,病馬上就好了。」

「嗯!嗯……」

武藏也一直點著頭,但是茶店裡還有別的客人,老是提阿通的事情,害得武藏好像是前來提親的女婿一般,發窘害臊。

茶店後面有藤架圍著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裡。和以前一樣,阿通坐立不安,武藏也是默默不語。只有城太郎盡情歡笑、說個不停,盡情享受眼前時光的,只有城太郎一個人,以及繞著紫藤花忙個不停的牛虻和蜜蜂。

「啊!不好啦!這石山寺上空的天色變得那麼暗,一定是要下大雨了。請各位客人到裡面坐。」

茶店主人趕緊捲起葦簾,拉上擋雨窗。原本的江水已變成鉛灰色,微風中夾帶著雨氣。紫藤花好像垂死的楊貴妃的袖子,被風吹得香氣四溢。

由石山吹來的山風夾帶著小雨,打在這些小花上。

「啊!打雷了!這是今年的初雷呢!阿通姐,會淋濕的!師父也一起進去吧!啊!好舒服!這雨下得正是時候,正是時候!」

當然這並非真的正是時候,或是有什麼深層含意。但是,城太郎這麼讚歎,武藏更羞於進到茶店裡。阿通也羞紅著臉,與紫藤花一樣,在屋外淋著雨。

「嗯!雨真大!」

有一個披著蓑衣從霧蒙蒙的雨中飛奔而來的男子。

他跑到四宮明神的牌樓下,才鬆了一口氣,並撥了撥打濕的頭髮。

「冒失雨!」

他看著翻騰的烏雲,口中喃喃自語。

就在這一剎那,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下子全變得水霧迷濛,滴滴答答的雨聲不斷地傳入耳際。

「啊?」

討厭雷聲的又八捂住耳朵,縮在牌樓下躲雨。

不久,烏雲散去,又是雨過天晴。雨一停,街上立刻出現行人。遠處傳來彈奏三味線的聲音。此刻,人群中有位婀娜多姿的女人迎面而來,她對著又八笑,好像有什麼事。

又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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