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太郎在竹籬笆門口大聲叫道:
「阿通姐!我回來了。」
然後坐在屋旁清澈的小河邊,嘩啦嘩啦地洗著腳上的污泥。
山月庵草屋檐下,木匾額上刻著庵名。小燕子在上面拉了白色的糞便,啾啾地叫,並從上面看著洗腳的城太郎。
「喔!好涼!好涼呀!」
他蹙著眉頭,一雙小腳撥弄著水,沒有要擦乾腳的打算。
這條小河是從附近的銀閣寺苑內流出來的,比洞庭湖的水更清澈,比赤壁的月光更冷浚。
但是,這裡的地卻是暖和的。城太郎就坐在紫丁花叢上。他眯起眼睛,獨自享受這世上的美景,陶醉在其中。
不久,他用雜草將腳擦乾,靜悄悄地沿著走廊走去。這裡是銀閣寺某和尚的閑宅,正好空著,經由烏丸家的關說,阿通自從和武藏在瓜生山分別之後的第二天起便暫時借住在此地。
阿通從那天以來,一直在這裡養病。
當然,下松決鬥的詳細結果也傳到這裡。
而且當天城太郎就像一隻傳信鴿,一有消息便立刻回來向阿通報告。因此,當天在下松戰場和這裡來來回回不下數十次。
城太郎相信,武藏平安無事的消息比葯更能治癒阿通目前的病。
從阿通日漸好轉並能倚桌而坐便可得到證明。城太郎曾經一度擔心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武藏在下松戰死,想必阿通也會為他殉死。
「啊!肚子好餓。阿通姐,你剛才在做什麼啊?」
阿通望著氣色紅通的城太郎。
「我從早上就一直坐著。」
「你怎麼坐不厭啊?」
「我的身體雖然無法四處走動,但心裡可是到處遛達著呢!城太,你今天一大早到哪裡去了?那邊的木盒裡有昨天人家送來的粽子,你快拿去吃吧!」
「粽子待會兒再吃,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什麼事?」
「武藏師父——」
「哦!」
「聽說在睿山。」
「啊……到叡山去了?」
「昨天、前天,還有前幾天,我每天都到處打聽。今天終於探聽到武藏師父住在東塔的無動寺。」
「是嗎?這麼說來,他真的平安無事啰!」
「既然已經知道這消息,我們就早點動身,否則他又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了。我吃過粽子就準備動身。阿通姐,你也準備一下。我們這就到無動寺去找他。」
阿通的眼睛無神地看著天空。她的心已穿過屋檐飄向遠方了。
城太郎吃了粽子之後,帶好衣物,再次催促道:
「走吧!」
但是,阿通絲毫沒有準備動身的樣子,一直坐在床上。
「怎麼了?」
城太郎有點不高興,詰問道:
「城太,我們不要到無動寺去了。」
「啊?」
城太郎不明所以,嘟著嘴巴。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唉呀!女人就是這樣才叫人討厭。心裡明明想立刻飛過去,好不容易現在知道人在哪裡了,反而在這裡裝模作樣,不想動身。」
「就如城太所說的,我真的很想飛到他身邊。」
「所以我才說快點飛過去呀!」
「可是……可是,城太,前些日子,我在瓜生山見到武藏時,以為那次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他,所以已將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而武藏也說過:即使活著,也不再見面了。」
「可是,就因為他還活著,才要去見他。不是嗎?」
「不!」
「不能去嗎?」
「下松勝負雖然已經分曉,但是在武藏心中真的認為自己已經勝利了嗎?我完全不了解他是在什麼樣的心態下退到睿山?再加上他也對我說了許多話,當我放開他的衣袖時,已經覺悟要切斷今生的恩愛。因此,即使我知道武藏的所在,但沒有獲得他的同意的話……」
「如果十年、二十年師父都沒說什麼,你打算怎麼做?」
「那——就一直這樣!」
「你要一直坐在這裡望著天空過日子嗎?」
「是啊!」
「阿通姐真奇怪。」
「你大概無法法了解吧……但我卻能了解。」
「了解什麼?」
「武藏的心。在瓜生山和武藏分手之後,我比以前更能深入地了解武藏的心。那就是信任。以前,我很愛慕武藏,用我全部的生命愛他。即使在你面前,我也要坦承我真的愛得好痛苦。然而那時候我卻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信任他。現在卻不一樣了,無論是生是死,還是分離,我都堅信兩人的心就像比翼鳥和連理枝一樣,緊緊地纏連在一起。所以我一點也不寂寞……武藏所想的全都是修行鍛煉的事情。」
城太郎原本靜靜地聽著,突然大叫道:
「騙人!女人只會騙人。好吧!你可別再說你想見師父喔!從今以後,你再怎麼哭我也不理你了。」
這幾天的努力都變成了泡影。城太郎生氣得直到晚上都不說一句話。
入夜不久,庵外有火把的紅光,並傳來敲門聲。
烏丸家的侍從交了一封信給城太郎。
「武藏先生以為阿通姑娘還住在官邸,所以差人把這封信送到官邸。我家大人一聽到是武藏寫的信,立刻派我送過來。而且,大人還要我轉達關切阿通姑娘病情之意。」
侍從說完就回去了。
城太郎將信拿在手上:
「啊!真的是師父的字!如果師父死在下松,就不可能寫這封信了。收信人寫的是阿通姐呢!但是,沒有寫給城太郎的。」
阿通從屋後走出來:
「城太,剛才官邸的人送來的,是不是武藏的信呢?」
「是啊!」
城太郎故意將信放到身後:
「但是,這不關阿通姐的事吧?」
「給我看!」
「才不要。」
「你好壞!」
她一心急,眼淚又要落下來。城太郎只好將信遞給她:
「看看你,明明這麼想他,我說一起去見他,你又逞強裝作不在意。」
阿通已經聽不進去了。
她在矮燈下打開信。拿著信的雪白手指和燈芯的火焰一起顫抖著。
今天晚上她不知為何,把燈挑點得特別明亮,內心也覺得舒暢無比。現在才知道原來這是個好預兆——
花田橋上 讓你久等
這次 換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牽牛到大津 在瀨田唐橋見面
余言 見面再敘
這是武藏寫來的信。確實是他的筆跡和墨香。
連墨汁看起來都像彩虹呢!阿通的睫毛閃著明亮的淚珠。
這是在做夢吧!
她因欣喜而腦中一片空白。阿通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安祿山叛亂,在兵慌馬亂中失去楊貴妃的明皇,因為太想念貴妃,命令道士尋她的亡魂。道士上窮碧下黃泉仍遍尋不著,最後在海上蓬萊宮中找到花貌雪膚的仙子。然後向皇帝稟報此事。描述這個故事的《長恨歌》中,有貴妃的驚愕和欣喜。阿通覺得詩歌描寫的就是自己,她茫茫然反覆看著簡短的信,百看不厭。
「等人的時候,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對了,早點去見他吧!」
她本來是要如此告訴城太郎的,但是,她已經被歡欣沖昏了頭。自己心裡作了主張,便以為也告訴了城太郎。
她很快地打點好衣物,並且給庵主、銀閣寺的和尚以及照顧過他們的人各寫了一封感謝信。然後穿好鞋子先走到門外。
她對著坐在屋子裡鼓著臉的城太郎說道:
「城太,你剛才已經準備好了吧……快點出來,我還要鎖門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裡啊?」
現在連千斤頂也移不動他。城太郎這回可真的生氣了。
「城太,你生氣了啊?」
「當然生氣!」
「為什麼?」
「因為阿通姐太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師父的消息,叫你去,你卻偏說不去。」
「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不去的理由了嗎?而現在是因為收到武藏的信啊!」
「那封信,你只管自己看,也不讓我看!」
「啊!真的很抱歉!城太,對不起!」
「算了!我已經不想看了。」
「彆氣呼呼的嘛!你看看這封信。你說這是不是很稀奇呢!武藏竟然寫信給我,這可是頭一回啊!他還體貼地說要等我,這也是頭一回啊!對我來說,自出生以來沒有比這個更高興的事了……城太,請你不要生氣,帶我到瀨田去吧……好嗎?拜託你,不要這麼生氣嘛!」
「……」
「再說,城太,你不想見武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