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28章 道聽塗說

武藏留下來等待黃昏的到來。不,應該說是等待送信的人回來。

現在才剛過晌午,整個下午會等得很無聊。離天黑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很想像麥芽糖般伸展一下身子。索性學躺在桃樹下睡覺的母牛,武藏也在茶店角落的床几旁躺了下來。

今天起得早,而且昨晚也沒怎麼睡,躺下沒多久,就夢到兩隻蝴蝶。在夢中,他認為其中一隻是阿通,它正繞著連理的樹枝轉。

當他醒來睜開眼一看,西斜的太陽已經照到泥地房裡面了。在武藏睡著的這一段時間裡,這間山頂茶店已經人聲沸騰,好像換了一個世界一樣。

在這山谷下,有一個切石場。在那裡工作的採石工人,每到休息時間,就會到這茶店喝茶聊天。

「總而言之,實在是太差勁了。」

「你是說吉岡的人嗎?」

「當然嘍!」

「吉岡實在沒面子。那麼多弟子卻沒有一個有出息。」

「拳法師父太厲害了,世人才會如此高估吉岡的實力。可是再怎麼厲害,都只限於第一代,第二代就差多了;到了第三代,就開始沒落;傳到第四代,恐怕找不到像你跟墓石那麼相稱的人了。」

「我跟墓石很相稱呀!」

「那是因為你家世世代代都是採石工人呀!我現在說的可是吉岡家的事。如果不相信,你可以看看太合大人的後代。」

之後,大家的話題又轉到下松比斗的那天清晨,那位採石工人正好就住在那附近,親眼目睹了打鬥的情形。

採石工人已經把自己目睹的情景在人們面前講過幾十遍,甚至上百遍了。可見他很會講故事。

一百幾十個敵人,圍著那個叫宮本武藏的男子,這樣殺來,那樣砍去的。他誇張的口吻,簡直將自己當成武藏了。

躺在角落的故事主角,還好在故事高潮的時候已經熟睡。要是那時他醒來了,可能會為之噴飯,要不然就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然而坐在屋檐下的另一群人聽了那人的話,覺得無聊透頂。

這一群人之中有幾人是中堂寺的武士,以及讓他們送行的年輕人。

「那麼,我們就送到這裡了。」

英姿煥發的年輕人與這些武士坐了下來。

那名年輕武士身穿旅行用的窄袖便服,頭上的髮髻芳香無比,身上背著大刀。他的眼神、姿態與打扮,都很輝煌華麗。

採石工人被他的風采懾住,紛紛離開地板上的桌子,移到草席座上,免得無禮。而移到這邊後,下松的故事越談越起勁,大伙兒不斷哄堂大笑,且不時歌頌武藏的名字。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已經聽不下去了,他對著採石工人大聲斥喝:

「喂!你們這些人。」

那幾個採石工人回頭看著小次郎,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趕緊坐直身子。

他們剛才已經看到這名年輕武士由兩三名武士護送到此,想必來頭不小。

「是。」

大家低著頭,必恭必敬地回答。

「喂!剛剛講話的那個男的,到前面來。」

小次郎拿著鐵扇招他們過來。

「其他的人也坐過來一點。不必害怕。」

「是,是。」

「剛剛聽你們在稱讚宮本武藏。以後敢再胡說八道,可別怪我無情!」

「是……是!」

「武藏有什麼了不得?你們之中雖然有人目睹當時的情形,但是我佐佐木小次郎可是當日比斗的見證人。我親臨比斗現場,最了解雙方的情形了。實際上,比斗之後,我到睿山的根本中堂的講堂,聚集了全山的學生,將有關這次比斗的所見所聞以及感想做了說明。另外,還應許多寺院前輩的邀請,痛快地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

「然而——也許你們連劍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只看到表面上的勝敗,就聽信蠱惑群眾的謠言,說武藏是稀世人物,舉世無雙。這麼說來,我小次郎在睿山大講堂所說的,不就成了謊言了嗎?和無知的人相爭,一點也不足取。但是我希望在場的中堂武士也一起聽。尤其你們這種錯誤的看法,會害了世人!我要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以及武藏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們洗耳恭聽吧!」

「啊……知道了!」

「到底武藏是怎麼樣的男人呢?我們從他設計那次比斗的目的,就可看出那是他為了沽名釣譽而挑起的比斗。為了提高自己的名聲而向洛內第一的吉岡家挑戰,並巧妙地引起衝突。吉岡因而落入他的圈套,成了他的踏腳石。」

「?」

「為什麼這麼說呢?第一代拳法時代的風采已不復存,京流吉岡已經衰微不振,這件事誰都知道。整個吉岡就像一棵朽木,也像病入膏肓的病人。武藏只不過順勢推倒這個即將滅亡的門派罷了。但是,沒有人想要這麼做,主要是因為今日的兵法家們,已經沒人將吉岡的勢力放在眼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懷念拳法先生的遺德,這是武士的情懷,不願讓這樣的門戶從此消失。而武藏卻刻意大聲嚷嚷,將事件擴大,在城市的大馬路上豎立布告,故意在街頭巷尾散播謠言,使大家中了他的圈套。」

「?」

「他這種卑鄙的居心和卑屈的手法,說也說不完。武藏與清十郎、傳七郎相約時,從不守時。而且,在下松的那次比斗,他不從正面堂堂正正的打鬥,卻使詐出奇招,走旁門左道。」

「……」

「就人數來看,一邊是一大群人,而他只有一個人。但是這其中卻隱藏著他的狡猾與沽名釣譽的手段。正如他所料,世人的同情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在我的觀察中,那次的勝負簡直兒戲一般。武藏徹徹底底賣弄了他的小聰明,使出狡猾的伎倆,並趁機逃走。就某些方面來看,他確實又野蠻又堅強。但是,卻不是世人所認同的高手。如果要說高手,可以說武藏是個『逃跑高手』。他逃跑的速度,的確堪稱為名人。」

小次郎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也許在睿山的講堂,也是如此。

「外行人會認為幾十個人對付一個人是再容易不過了。但是,幾十個人的力量,並非幾十個力量的總和。」

小次郎用這套理論,加上專門知識,以三寸不爛之舌評論當日的勝負。

他說以旁觀者的立場來看,人們可以大大地指責武藏為好戰之徒。

接著又痛罵武藏竟然連年幼的名義掌門人都殺了,他不只痛罵還斬釘截鐵地說,從人道立場以及武士道,還有劍術的精神來說,武藏都是個不可原諒的人。

並且提到他的成長以及在故鄉的行為——至今,有位叫本位田某某的母親還視他如仇呢!

「如果有人懷疑我說的不是真的,可以去問問那位本位田老母。我住在中堂的那幾天,碰到那位老母,是她告訴我的。一個六十歲的單純老太婆的仇敵,算偉大嗎?你們竟然稱讚到處樹敵的人,真是世風日下,令人心寒呀!坦白說,我既不是吉岡的親戚,跟武藏也無冤無仇。我是一個愛劍且在武士道上鍛煉修行的人,只是就事論事,做正確的批判而已。懂了嗎?你們這些人。」

說完這一番話之後,小次郎也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光。然後回頭對同行的人說道:

「啊!太陽已經西斜了。」

中堂的寺眾們也看看天色並說道:

「您再不走,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三井寺呢!」

他們邊說邊抬起發麻的腳,離開了桌几。

那幾個切石工人一句話也不敢說地僵在那兒。現在逮到機會,每個人像是從法庭被解放出來一般,爭先恐後地下山工作。

整座山谷已籠罩在泛紫的餘暉中。山谷間迴響著鵯鳥尖銳的鳴叫聲。

「那麼,請多保重!」

「等你下次上京來再見面了。」

寺眾們在此地和小次郎告別,然後回中堂去了。

小次郎一個人留在店內。

「阿婆!」

他對著裡面呼叫。

「茶錢放在這裡。還有我擔心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順便跟你要兩三根火繩。」

阿婆在準備晚餐,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沒起身就說道:

「火繩嗎?火繩就掛在角落的牆上,要多少儘管拿。」

小次郎進到茶店內,從牆上整捆的火繩中抽出兩三根來。

沒掛好的火繩,整束掉在床几上。他正要伸手去撿,才注意到躺在床几上的一雙腳。小次郎從那一雙腳開始往上看,一直看到那個人的臉時,心頭猛顫了一下,像是被人擊中心窩。

武藏以手當枕,正睜大眼睛凝視著小次郎的臉呢!

小次郎像彈簧般自動地向後快速彈開。

「哦?」

武藏出聲。

他露出白牙笑著,一副才剛睡醒的模樣,不慌不忙地起身。

他從床幾站起來,走向站在屋檐下的小次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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