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26章 牛乳

順著四明岳的稜線,經過山中,再下山到滋賀,可以到達三井寺。

「唉喲……唉喲!」

阿婆趴在牛背上,因為疼痛而不斷呻吟。

武藏拉著牛繩走在前面。

「阿婆!」

武藏回頭安慰道:

「如果你很痛,我們就休息一會兒吧!反正我們兩人都不急著趕路。」

「……」

趴在牛背上的阿杉婆一句話也不說。她個性剛強,受到敵人的照顧,實在不是滋味。

武藏越是安慰,她越是憎恨、越是反感,心想:

什麼嘛!你以為憐憫我就會讓我忘記怨恨嗎?作夢!

然而武藏對這位嘴裡詛咒他的老太婆為何不恨也不氣呢?

因為比力氣,這個敵人太過於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對手。事實上,武藏曾經中過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婆的奸計。受她陷害,吃了不少苦頭。可是不知為什麼,武藏就是無法從心底視這個老太婆為敵人。

雖然心中未將她視為敵人,眼中可不然。回想在故鄉時,受她多少為難;在清水寺眾人面前,也曾遭她唾罵。還有,過去武藏也常因為這個狡猾的老太婆多方的阻撓、扯後腿而壞了不少事。每次遇到這種情形,武藏總會想:

我該怎麼處置她呢?

他恨得牙痒痒的,即使把她碎屍萬段也不足以泄恨。甚至這次自己差點被砍頭,也只能在心中氣憤地罵她:

惡婆婆!

卻無法扭斷她滿是皺紋的脖子。

況且,阿杉婆身體欠安,又經昨晚一摔,至今呻吟不已,她已經無法再說任何惡毒、尖酸苛薄的話。武藏不自覺地憐憫她,一心盼望她儘快好轉康復。

「阿婆,趴在牛背上一定很辛苦吧!到大津之後,再想其他的法子。請再稍微忍耐一下。您從早上就一直沒吃飯,肚子一定餓了吧……想不想喝點水……什麼……不要啊!」

站在山頂環顧四周,遠處的北陸山巒,連琵琶湖,甚至伊吹以及附近的瀨田唐崎八景,都盡入眼帘。

「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阿婆你也下來,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怎麼樣?」

武藏將牛繩綁在樹榦上,抱阿婆下來。

「啊!好痛!好痛啊!」

阿杉婆皺著眉掙開武藏的手,躺在草地上。

她的皮膚泛黃,頭髮蓬鬆凌亂,如果沒人理睬,可能會就此斷氣了。

「阿婆,要不要喝口水……你都不想吃東西嗎?」

武藏拍撫她的背,再三地詢問。她卻擺出一副好強姿態,頑固地將頭撇向一邊,還說不想喝水,也不要任何食物。

「這樣會更虛弱喔!」

武藏已無計可施。

「你從昨夜就滴水未進。我很想給您吃藥,但是這一路上沒碰上人家。你這不是徒增疲憊而已嗎?阿婆,至少也得讓我分半個便當給你啊!」

「骯髒!」

「什麼?你說骯髒?」

「即使我倒在原野,即將成為鳥獸的食物,也不願吃敵人的米飯。你真是個笨蛋。啰嗦!」

阿婆甩開武藏為她撫背的手,又趴在地上。

「嗯。」

武藏並不生氣,而且他頗能了解阿婆的心情。如果要消除阿婆根深蒂固的誤會,一定要讓阿婆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只能空嘆息。

武藏將她當成自己的母親,不管她說什麼都逆來順受。因此,他一直耐心原諒病人的無理取鬧。

「但是,阿婆,就這樣死去不是很沒意義嗎?不能看到又八出人頭地——」

「你、你在胡說什麼?」

阿婆咬著牙:

「像這種事即使不受你照顧,又八也可以成材啊!」

「我也相信他能成材。所以說阿婆你更要快點好起來,好去鼓勵他呀!」

「武藏!你別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不會被你的甜言蜜語給矇騙而忘了這些仇恨……這沒用的話真刺耳。」

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帶刺。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說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悅。一片好意反被她誤解為計謀,只好默默站起來,留下阿婆和母牛,徑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開便當。

便當內裝著用柏樹葉包著的飯糰,飯糰裡面夾了黑味噌。對武藏而言,這已經是人間美味了。如果能把這麼美味的飯糰分一半給阿婆吃,那該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樹葉將它包起來,放入懷中。

這時候從阿婆身邊傳來了說話聲。

武藏從岩石後回過頭,看到一位過路的女人。她穿著鄉下的粗布衣裳,頭髮沒有抹油,隨意綁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聲音高亢說道:

「這位阿婆!前幾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這隻母牛的奶,應該會好得更快。我正好帶著壺,可不可以讓我擠些牛奶?」

阿婆抬起頭來,閃著與面對武藏時不一樣的眼光問道:

「我聽說牛乳對病人不錯,但是,這隻牛擠得出奶嗎?」

山裡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談了一會兒之後,隨即鑽到母牛的肚子下,拚命地擠出白色乳汁。

「謝謝您!阿婆。」

女人從母牛肚子下爬出來,珍惜地抱著牛奶瓶,道謝之後正要離開。

「啊!等一等!」

阿杉婆趕緊舉起手來叫住她。

她向四周張望。沒見到武藏的蹤影,這才放下心來。

「姑娘……能不能給我喝點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嚨已經幹得聲音沙啞了。

女人將乳瓶拿給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邊眨眼邊喝著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滿為止,身體抖了一下。皺皺眉,好像要反胃。

「啊!這味道有點奇怪!不過,喝了牛乳,說不定我也可以好起來。」

「阿婆,你哪裡不舒服啊?」

「沒什麼!感冒之後,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說著,自己站了起來。一點也看不出剛才在牛背上呻吟時的病態。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邊,並用銳利的眼睛環顧四周,防備著武藏。然後低聲問道:

「這條山路,可以通到哪裡?」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嗎?如果不走這條路,有沒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說沒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裡?」

「到哪裡都沒關係,我只是要逃離壞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約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條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嶇難行,很快就可以到達大津和阪本了。」

「原來如此。」

阿婆有點慌張:

「如果有人從後面追過來問你什麼的話,你就說不知道。」

阿婆丟下這句話,便走在一臉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著向前趕路。

「……」

武藏面露苦笑地看著阿婆離去。然後從岩石後起身走出來。

他看到手抱著壺的女人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武藏叫住她,那女人嚇得停下腳步,表情好像在說: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而武藏卻不提那件事。

「這位老闆娘,你是這附近的農家還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頂的那家茶店。」

「山頂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托你到洛內走一趟,我會付你路費的。」

「去是沒問題,但是,我家裡有個生病的客人。」

「我幫你將這牛乳送到你家,並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現在去,可以趕在太陽下山前回來。」

「可是我沒見過你……」

「別擔心,我不是什麼壞人。那位阿婆已經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顧,我才放心讓她走的。我現在就寫信。請你把這封信送到洛內的烏丸家。我會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武藏拿出紙筆,立刻寫起信來。

信是寫給阿通的。

在無動寺那幾天,他一直很想寫信給阿通。

「拜託你了!」

他把信交給那個女人。然後騎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剛才匆忙之中所寫下的字句——心裡想著阿通收到那封信時的樣子。

「沒想到有見面的機會。」

武藏自言自語。

他微笑的臉龐上映著明亮的雲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來臨的萬物更充滿朝氣;他的笑容比晚春美麗的雲彩更加燦爛。

「這段時間,阿通大概還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會馬上起床,和城太郎兩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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