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21章 樹精

武藏目送追趕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遠離之後,不由得笑了出來。

武藏就站在小次郎剛才所站的地方。為什麼剛才小次郎怎麼也找不到他呢?因為小次郎離開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處尋找武藏,而武藏卻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後的樹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對他人的死很感興趣,喜歡看人流血,喜歡袖手旁觀別人的生死決鬥——可是卻說是為了觀摩學習,且不忘施恩於雙方,要別人以為他是個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當。」

武藏覺得好笑。

小次郎頻頻告訴武藏敵人有多厲害,並探聽武藏是否有幫手,目的不外是要武藏向他屈膝低頭,請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應該是這麼想的吧!但是武藏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我要活下去!我要勝利!」

如果這麼想的話,就會想要找幫手。但武藏並不想贏,也不求明天還能活著回去。噢!不!應該說沒有這樣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來此之前,他已打聽到今早的敵人超過一百多人。且對方不擇手段要置自己於死地。因此武藏怎麼還有餘力擔憂存活的方法呢?

武藏曾聽澤庵說過:

「真正愛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沒忘記這話。

生命可貴。

澤庵又說:

「不會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現在他內心仍緊緊抱持這個信念。

熱愛生命!

這個信念並非求得飽食終日,也非求得長命百歲。人無法活兩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發揮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擲地有聲地留下鏗然的餘音,並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問題就在這裡。在千萬年悠悠歲月中,人類一生的這七八十年,只是瞬間事而已。譬如:二十歲就過世的人,如果他能在歷史上留下光輝的一頁,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長壽,也才是真正的熱愛生命。

一般人總以為:凡事創業維艱。且生命在結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難的——因為,一個人的價值全繫於此,是化為露水泡沫?還是綻放永恆的光芒?生命的長短就取決於此。

正如商人們有他們自己對生命的看法;武士們也有武士的看法。武藏現在走在武士道上,當然抱著武士的精神面對死亡。

言歸正傳。

武藏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藪之鄉下松,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個三岔路。

其中一條是剛剛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過需要翻越雲母山的睿山道。

這條路最近。

而且路面平坦筆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第二條路有點曲折,從田中村轉彎,沿著高野川,經大宮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學院,就可到達下松。

另外一條就是從他現在所在之地往東直走,越過志賀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經藥師堂便可到達目的地。

任何一條路都必須越過山谷。以距離來說,沒有多大差別。

但是,武藏即將單槍匹馬和雲集在前方的大軍相遇——從兵法的觀點來看——這的確有極大的差異。這裡的一步將是他生死的轉折點。

有三條路。

要選哪一條呢?

武藏理當慎重考慮,但他卻輕快地出發了。從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樣子。他一路翻山越嶺穿梭於樹木、小河、山崖和田園間,踩著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那麼,他到底選了三條岔路中的哪一條呢?事實上,他朝著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選任何一條。這附近住戶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狹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園橫亘。他到底要往哪裡去呢?

不知為何他故意越過神樂岡山麓,走向後一條皇帝的陵墓後面。這一帶都是竹林。穿過一片密實的竹林之後,看到一條帶著冷冽山氣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頭一看,大文字山北邊的山脊已經聳立在他面前。

「……」

武藏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剛才在路上從樹叢中望見了泥牆和屋頂,那應該是東山殿的銀閣寺吧!再次回頭眺望,像一面棗形鏡子的山泉已經在他腳下。

武藏再往上攀登,剛才從高處望見東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腳底的樹陰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站在山頂鳥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盡入眼帘,從這裡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如果在此橫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賀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時間就可到達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後方,並且能居高臨下看個清楚。

事實上,武藏早已盤算好這個戰法——他想起織田信長腹背受敵時所採取的聲東擊西的戰術。因此他不選擇任何一條岔路,而選擇與目的地反方向且難走的山路。

「喂!武士!」

萬萬沒想到在這種地方會聽到人的聲音。武藏才一聽到腳步聲,眼前就突然出現一名身穿獵裝、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僕的男人。那人將火把拿近武藏,幾乎要烤焦武藏的臉頰了。

這個公卿家僕的臉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濺得髒亂不堪。

「啊?」

雙方在一碰面的時候,對方出其不意叫了一聲,武藏因而覺得可疑,一直凝視著對方。這使對方有點恐慌。

「請問……」

那人低著頭,恭敬的問:

「您是宮本武藏先生嗎?」

紅通通的火光照得武藏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說,當然是警戒的眼光。

「您是宮本先生吧?」

那男子又問了一遍。武藏沉默不語的時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問這句話就已經自亂方寸了。

「你是誰?」

「是。」

「你是什麼人?」

「啊……我是烏丸家的人。」

「什麼,烏丸家的……我是武藏,你到這山上做什麼?」

「啊!您果然是宮本先生!」

那男子一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著細長紅色尾巴的火把,瞬間便消失在山腳下了。

武藏想起什麼似地趕緊加快腳步,順著山路,橫過志賀山街道。無論到那裡,他都是橫向越過山腰。

此刻——

那個持火把慌慌張張走開的人,一眨眼已經來到銀閣寺了。

然後,將手圈放在嘴邊,大聲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內藏先生!內藏先生!」

同伴沒出現,倒是長期借住在烏丸家的城太郎在離此約二百米的西方寺門前大聲回答道:

「唉呀!原來是大叔啊!」

「城太郎嗎?」

「是我啊!」

「趕快過來啊!」

此時,從遠處傳來:

「沒辦法過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已經走不動了。她已經倒在這裡,沒辦法再走了!」

烏丸家的家僕咋咋舌,提高嗓門說道:

「你們再不快過來的話,武藏先生就要走遠了。趕快來啊!我剛剛見到他了。」

「……」

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男僕正自納悶,卻見到對面兩個人影歪歪扭扭走來。原來是城太郎扶著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揮著火把,催他們快一點。事實上已經聽得到病人喘氣的聲音了。

待他們走到眼前,才發現阿通的臉比月亮還白,毫無血氣。她纖細的身子穿著旅裝,實在不太相稱。等她走到火把前,臉頰卻有一股紅暈。她急切問道:

「您剛才說的可是真的嗎?」

那男人使儘力氣地強調:

「是真的,我剛才看到的。」

「快點,趕快追過去還見得到。」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張的男子之間,大發脾氣地叫著:

「要往哪邊追啊?你只說趕快追,沒說方向,誰知道怎麼追呢?」

阿通的身體絕不可能立刻就痊癒,今天她能夠走到這裡,是因為她已下了悲壯的決心。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烏丸官邸的床上,聽城太郎細說詳情之後,說道:

「既然武藏已經要一決死戰,那我也不必在此養病祈求長命了。」

她又說:

「真想在死前見他一面。」

這個病人下定決心之後,便拿掉冰枕,梳理頭髮,穿起草鞋,完全不聽任何人的勸阻,踉踉蹌蹌地半走半爬地出了烏丸家。

本來大家還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這麼痴情,只好由她了。

「不要再阻止她了!」

阿通已經病入膏肓,何況,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後希望,倒不如幫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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