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20章 一輪明月

小憩之後,武藏覺得頭腦有如夜空澄靜。清澈的月亮和自己恰似合為一體。他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融入夜空中。

「慢慢的走吧!」

武藏意識到自己大步走的習慣之後,覺得這樣實在太可惜了。

「今晚,可能是最後一次欣賞這人世間吧!」

沒有感嘆,沒有悲嘆,更沒有深切的感慨。只是很自然地由衷發出這句話。

距離一乘寺遺址的下松還有一段路。而且時間也才剛過半夜,因此他尚未深切感受到「死亡」即將來臨。

昨天他到鞍馬寺的後院,靜靜坐在松樹下,原想好好體會自己化為無身無相的禪機,但是腦中始終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最後甚至自問為什麼要到山裡坐禪呢?

與昨日正好相反,今夜他覺得清爽舒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反問自己。晚上,和木屋旅館的老闆一起喝了酒之後,熟睡片刻。醒來之後,用井水沖洗身體,並換上新的內衣,繫緊腰帶,根本不可能將這活生生的肉體和死亡做聯想。

「對了!有一次拖著腫脹的腳攀登伊勢宮後山,那天晚上的星星也非常璀璨。那時是寒冬,當時的冰樹現在該是含苞待放的山櫻吧!」

不去想的事,偏偏浮現在腦際;而生死的問題,卻理不出頭緒。

面對死亡,他已有十分的覺悟,並不需要再理智地思考——死的意義,死的痛苦,死後的去處。即使活到一百歲,也找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現在又何必焦躁無知地去探究呢?

在這樣的深夜裡,不知何處傳來笙與篳篥 合奏的音樂聲,冷冷清清地回蕩在寂靜中。

這條小路好像是公卿的住家。嚴肅的樂聲中和著哀傷的曲調,不像是公卿們因酒興所彈奏的曲子。武藏聽著眼前浮現出了圍在棺木旁守夜的人們和供桌上的白色蠟燭。

「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許明天在死亡的深淵裡會跟這死去的人成為知交呢!他微笑了一下。

武藏走在路上,耳中一直回蕩著守靈的篳篥樂聲。笙和篳篥的聲音,使他想起在伊勢宮的稚兒館,也想起自己拖著腫脹的腳攀登鷲岳時所看到的冰樹花。

咦?武藏不得不懷疑自己的頭腦。這種舒暢的感覺,其實是由於身體一步步接近死亡而引起的——難道這不是極度恐懼之下所產生的幻覺嗎?

他如此反問自己。當他停止腳步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相國寺外的路上了。再走五十米左右是一個寬廣的河面,有如銀鱗般的波光映在河邊的房子上。

有個人影一直佇立在房子一隅凝視著武藏。

武藏停下腳步。

剛才的人影開始往這邊走過來。隨著人影,旁邊還有一個小影子走在月光下的道路上。等對方走近,才知道原來是一個人帶著一條狗。

「……」

武藏原本緊繃的四肢立刻鬆弛。靜靜地與對方擦身而過。

帶狗的行人走過之後,突然回過頭來叫道:

「武士!武士!」

「你在叫我嗎?」

此時兩人相隔七八米。

「是的!」

他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穿著工人褲,頭上還戴著一頂工人的黑帽子。

「什麼事?」

「請問這條路上,是不是有戶燈火通明的人家呢?」

「啊!我沒有注意到,好像沒有。」

「咦?那就不是這條路嘍!」

「你在找什麼啊?」

「找一戶喪家。」

「是有這麼一戶人家。」

「您看到了啊!」

「剛才有戶人家傳出笙和篳篥的樂聲,大概就是你在找的喪家吧!就在前面約五十米的地方。」

「應該不會錯!神官一定先到那裡守靈了。」

「你是要去守靈的嗎?」

「我是鳥部山製造棺木的商人。我到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卻聽說他已在兩個月前搬到此地……在這三更半夜裡,沒有能問路的人家,這地方的路真不容易辨識呀!」

「吉田山的松尾?原本住在元吉田山,最近才搬到這附近嗎?」

「可能是,我也不清楚。我不能再逗留了,多謝您!」

「等一下!」

武藏向前走兩三步:

「是曾在近衛家工作的松尾要人嗎?」

「是的,那位松尾先生大概十天前病逝了!」

「過世了?」

「是啊!」

「……」

是嗎?武藏喃喃自語地繼續向前走,棺木店的人則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隻小狗則緊跟在主人後面。

「死了啊?」

武藏口中不斷喃喃自語。

但是,除此之外,他並沒有特別的感傷。死了啊?真的僅有這樣的想法,別無其他。對自己的死都沒有感傷,更何況他人!尤其是對這位刻薄一生卻只存點小錢的吝嗇姨丈。

他想起正月初一的早上,自己饑寒交迫地在冰凍的加茂川河邊烤年糕吃的情景。想起那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暗叫:

「真好吃啊!」

武藏想起姨媽在丈夫過世後,必須獨自生活。

他加快腳步來到上加茂河岸。隔著河流,黑色的三十六峰高高地聳立在眼前。

每座山好像都對武藏表露敵意。

武藏一直站在那裡,過了不久,獨自點頭說道:

「嗯!」

他走下河堤朝河岸方向走去。那裡有一座由小船結成的舟橋。

如果要從上京到睿山,也就是要越過志賀山的話,都得取道這條路。

「喂!」

當武藏走到加茂川的舟橋中央時,聽到背後傳來喊叫聲。

橋下淙淙的流水,映著冷冽的月光,悠然地流著。奧丹波的山風從加茂川的上游直貫到下游,使得夜風透著寒氣。在這麼遼闊的天地間,根本分不清是什麼人在哪裡喊話?

「喂!」

又聽到一次叫喊聲。

武藏再次停住腳步,但這回他已不加理會,徑自跳過沙灘到對岸了。

有個人朝他揮手,並沿著河岸往這邊跑來。等到看清那人的臉孔之後,他覺得可能自己眼花看錯了,對方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

小次郎走過來,親切的向武藏打招呼,並且猛盯著武藏看,然後再看看舟橋的方向,問道:

「你一個人來?」

「就我一個人。」

武藏點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小次郎恭恭敬敬行過禮之後說道:

「那天晚上,實在很失禮。你若能接受我的道歉,不勝感激。」

「啊!那時候,實在很感謝你!」

「你現在就要去赴約嗎?」

「沒錯!」

「就你一個人?」

小次郎明明知道,卻還要啰嗦一次。

「就我一個人。」

武藏的回答和先前一樣。這一次,小次郎聽得清清楚楚。

「嗯……這樣啊!但是,武藏先生,前幾天我小次郎在六條立的布告欄,你是否看清楚內容了?」

「應該不會弄錯!」

「上頭並沒有註明是和清十郎比武時一樣為一對一的比賽呀!」

「我知道。」

「吉岡門的掌門人是位有名無實的少年。實際上,所有的事情都操在全門遺弟子手中。而遺弟子可以是十人,也可以是百人、千人……你想過這點嗎?」

「為什麼?」

「吉岡的遺弟子當中,貪生怕死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會到比武場。但是大部分都是有骨氣的男子漢,他們早就聚集在藪之鄉準備應戰。並且以下松為中心,蓄勢待發,正等著對你展開復仇呢!」

「小次郎,你先去看過了嗎?」

「為了以防萬一——而且剛才我想到這對你很重要,才急忙從一乘寺趕過來。我猜想你會經舟橋到比武地點,所以才在這裡等你——這也是立告示牌的見證人應盡的義務呀!」

「辛苦你了!」

「你還是堅持單獨赴約嗎?還是已經找到幫手,由其他路徑前往了呢?」

「除我之外,還有一人相隨呢!」

「咦!在哪裡?」

武藏指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回答道:

「這裡!」

他嘲弄地笑著,牙齒映著月光,看起來更加雪白。

武藏平常不太開玩笑,卻不經意地開了個玩笑,使得小次郎有點受窘。

「武藏,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

他更加一本正經地說。

「我也不是開玩笑!」

「但是,你說你和影子兩人去赴約,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這麼說的話——」

武藏比小次郎更認真。

「親鸞聖人說過——念佛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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