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已點燃燦爛的燈火,但是,天才黑,街道上還沒看到買醉者的影子。
扇屋的年輕傭人突然被入口處的人影嚇了一跳。因為這個人從入口處的大門帘探頭進來,一雙眼睛直盯屋內看,頗嚇人的。傭人從布簾的下邊看到他穿了一雙骯髒的草鞋,還帶了木劍,覺得非常可疑,正要去叫其他男僕來。
「大叔!」
城太郎走了進來,突然問道:
「宮本武藏應該到過你們青樓來吧?他是我師父,可不可以請你轉告他,說城太郎來了。或者請他到這裡來。」
扇屋的年輕人看到城太郎是個小孩子,這才放下心來。但是,剛才受到驚嚇,情緒仍未平穩,而臉上的青筋也還沒消失。他向城太郎叫囂:
「臭小子,你是乞丐還是流浪兒?這裡沒有什麼叫武藏的人。才剛天黑,你這個髒兮兮的人就到我們店把布簾弄髒了。要來這裡,也得打扮打扮再來,滾出去!滾出去!」
年輕人抓住城太郎的衣領,正當要將他推出去的當兒,城太郎勃然大怒:
「你要幹什麼?我是來找我師父的啊!」
「混蛋!我不知道誰是你師父?那個叫武藏的人,前天起就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早上和剛才,吉岡武館的人也都來找過,我也是說武藏不在這裡。」
「你好好跟我講他不在就行了,為什麼一定要抓我的衣領呢?」
「你從布簾伸頭進來,賊頭賊腦地往裡頭窺視,我還以為是吉岡武館的人又折回來了呢!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可惡的小子!」
「那是你沒膽子,是你家的事,我可沒叫你嚇一跳啊!請告訴我,武藏先生什麼時候走的?回到哪裡去了呢?」
「你這傢伙,說了一大堆罵人、氣人的話,這會兒又說『請告訴我』,真會擺低姿態,你在打什麼主意呀?」
「你不知道就算了,把手放開!」
「沒那麼簡單,我要這樣才放手。」
他抓著城太郎的耳朵,用力擰了一圈,正要把他拽出去。城太郎大叫:
「好痛,好痛啊!痛死人了!」
他叫喊著跌坐到地上,接著突然拔起木劍,刺向年輕人的下巴。
「啊!你這小子!」
年輕人的門牙被打斷,用手托住沾滿血的下巴,追城太郎到暖簾外。城太郎驚惶大叫:
「救命啊!這位大叔要殺我啊!」
他大聲地向來往的行人求救。而手上的木劍,就猶如在小柳生城打殺那隻猛犬太郎時一般的力道「鏗」一聲打中男子的腦門。
年輕男子發出蚊子般的呻吟聲,流著鼻血,踉踉蹌蹌倒在柳樹下。
對面拉客的女人從窗戶看到這情景,大聲叫喊:
「哎呀!那持木劍的小子,殺了扇屋的年輕人逃走了!」
接著,有幾個人影慌慌張張地跑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殺人哪——」
「有人被殺了!」
聲嘶力竭的呼叫聲,回蕩在夜風中。
花街柳巷裡,打架是家常便飯。一般的尋歡客大都會掩蓋這種血淋淋的事件,或是儘快將它處理掉。
「逃到哪裡了呢?」
「那小子長什麼樣子?」
幾個長相恐怖的男人,只是來回搜尋了一下便不再追趕。不久,戴著斗笠穿著華麗的人們,已經相繼來到青樓尋歡。這些買醉客甚至不知道半刻鐘前曾發生這種事。
三岔路口越來越熱鬧。而后街則相當昏暗,田裡也寂靜無聲。
剛才躲了起來的城太郎,這會兒看好時機,像小狗般從黑暗的路面爬出來,然後一溜煙往漆黑的方向逃去。
城太郎想著:這條暗路,應該能通到外面吧!然而他立刻碰上一丈高的柵欄。這柵欄像城郭一般,堅實地圍住整個六條柳街。鐵絲上還有釘子,即使沿著柵欄也找不到任何木門,可說是一點縫隙也沒有。
城太郎眼見前方就是燈火通明的大街道,只好再折回暗處。這時,有個女人一直在注意他,並尾隨在他身後。
「小孩……小孩!」
起初城太郎抱著懷疑的態度,一直留在黑暗處,後來才慢吞吞地走過去。
「你在叫我嗎?」
他確定這女人並無害他的意思,於是又向前走一步。
「什麼事?」
那女人溫柔地說道:
「你是傍晚到扇屋說是要見武藏的那個小孩嗎?」
「嗯!是啊!」
「你叫做城太郎吧!」
「嗯!」
「我偷偷帶你去見武藏。來!往這邊走。」
「到、到哪裡去?」
這次,城太郎猶豫不決了。那女人為了讓他安心,將事情原委說得很清楚。城太郎聽後喜出望外,大叫道:
「這麼說,大嬸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了。」
城太郎好像在地獄碰到菩薩一般,欣喜萬分,心甘情願地隨著那女人走了。
那侍女說:吉野太夫聽到傍晚的事,非常擔心,並吩咐:如果這小孩被抓,她自己要去替他說情。如果有人發現他,就悄悄從後院將他帶到茅草屋,讓他和武藏會面。
「不用擔心了!既然吉野姑娘已經交代下來,在這青樓中就可通行無阻了。」
「大嬸,我師父真的在這裡嗎?」
「如果不在這裡,你為什麼找到這裡來呢?而且,我還特地帶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到底這是什麼地方呢?」
「你認為這是什麼地方呢……就是那間茅草屋,你可以先從門縫看一看……前面正忙著,我得先走了。」
侍女說完便消失在庭院的灌木叢中。
真的嗎?
真的在裡面嗎?
城太郎怎麼都無法相信。
自己千辛萬苦也找不著的師父武藏,現在竟然就在眼前這間小屋裡!無論如何,城太郎無法這麼輕易地就接受這個事實。
但是城太郎也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棄。他來迴繞著茅草屋,尋找窗戶以便窺視。
屋子側面有一扇窗,但卻比他還高。於是他從灌木叢中搬來石頭墊腳,鼻子好不容易夠到竹窗了。
「啊!是師父!」
他想到自己正在偷窺,所以趕緊把嘴邊的話吞回去。離別這麼久終於見到想念的人,城太郎真想伸手擁抱他。
火爐旁邊的武藏以手當枕,正在小睡。
「他可真悠閑啊!」
城太郎睜大眼睛,像受到驚嚇一般,一張臉直貼著窗戶的竹格子。
舒服地睡著午覺的武藏,身上蓋著桃山刺繡的厚外套。身上所穿的窄袖衣裳也不是平常的粗布衣,而是武士喜歡的大花短袖衫。
他身旁的地面上鋪著紅毛毯,畫筆、硯台及紙張散了一地。草稿紙上畫著茄子和半身雞的練習畫。
「他竟然在這裡悠哉地畫畫,完全不知道阿通姐的病情。」
城太郎不覺憤慨填膺。對武藏身上那件女人的禮服更是不悅,而且武藏穿的那件華麗衣裳更令他作惡。他也聞得出來,房間里飄著女人的脂粉味。
看到這情景,讓他想起了新年的時候,在五條大橋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糾纏著師父,並在街道上哭泣的情形。
最近師父到底怎麼了?
城太郎像大人般地感慨萬分。碰到這麼多事,他幼小的心靈,也感受到淡淡的苦澀。
他突然想到:
「好,我來嚇嚇他。」
他想捉弄武藏,而且也想到了好方法。於是悄悄從石頭上跳了下來。
「城太郎,你和誰來的?」
這是武藏的聲音。
「咦?」
他再次從窗戶往裡看去。原本在睡覺的人,現在已睜開眼睛微笑著。
「……」
城太郎來不及回答,他繞到正門,一踏進房門便抱著武藏的肩膀叫道:
「師父!」
「啊……你來了啊!」
仰躺著的武藏伸出手臂將城太郎沾滿灰塵的頭抱到胸前。
「你怎麼知道的……好久不見了!是聽澤庵說的嗎?」
驀地,武藏摟著他的脖子坐了起來。城太郎很久未感受到這種溫暖的擁抱。他像只貓一樣躺在武藏懷中,捨不得離開。
躺在病床上的阿通姐,多麼渴望見到師父啊!
她真可憐!
阿通姐說過,只要能見到師父就心滿意足,其他的都不在乎了。
元月一日,她遠遠地看到您和一個奇怪的女子,在五條大橋上又說又哭的,關係匪淺的樣子。阿通姐氣得像一隻縮頭蝸牛,不管我怎麼拉,就是不肯出來見您。
也難怪她生氣。
因為我那時候也是心慌意亂,很生您的氣。
不過,那天的事情就算了。現在請您馬上和我到烏丸官邸,然後跟阿通姐說聲「我來看你了!」光是這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