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13章 焚燒牡丹薪

吉野穿著素雅的淺黃色和服,系了一條黑緞腰帶,頭上梳著端莊的髮髻,臉上略施薄粉,笑盈盈地迎接客人入內。

「啊!真漂亮!」

「真是美若天仙!」

大家目不轉睛望著吉野。

在昏暗的土房內,坐在火爐旁,穿著清爽的淺黃色棉質和服的吉野,比起坐在金屏銀燭之前,穿著桃山刺繡和服,塗著綠紫色口紅嫣然而笑的吉野,美上千百倍。

「嗯!這一來,我突然覺得神清氣爽了。」

一向不太讚美別人的紹由,也收斂惡毒之口。這裡特地不準備坐墊,吉野邀請眾人坐到鄉下特有的火爐邊:

「如各位所見,這裡是山中的房子,無法好好招待各位。在下雪的夜晚,不論是賤夫顯貴,最好的款待莫過於坐到火爐邊取暖了。所以我準備了許多柴薪,足夠我們徹夜聊到天明。請各位隨意坐到火爐邊吧!」

原來如此。

讓眾人走過寒冷的地方,再讓大家烤火取暖。這大概就是她所謂的招待吧!光悅點點頭表示同意,紹由、光廣和澤庵三人則舒服地坐到爐邊烤火。

「那位先生也請來烤火吧!」

吉野讓出位子,邀請身後的武藏。

四邊形的火爐,圍坐了六人,顯得有點擁擠。

武藏一直拘泥於禮節。日本當今之下,排名在太合秀吉和大御所之後的,就屬第一代吉野的嬌名了,她的名字遠播天下,比起出雲的阿國,她的品德更為高尚,更受民眾敬愛。她也比大阪城的淀君更有才氣,更容易親近,所以才如此有名吧!

尋歡客被稱為「買醉者」;而賣才色的她,被稱為「太夫」。聽說有七位侍女服侍她洗澡,有兩人幫她剪指甲。光悅、紹由和光廣等「買醉者」,以如此有名的女性為玩樂對象,到底樂趣在哪裡?武藏怎麼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但無聊的遊戲當中,客人的禮節,女性的禮儀,雙方的意向等等的事情,儼然有不成文的規定。因此,不諳此道的武藏,只覺得僵硬不自在,特別是第一次來到脂粉世界,更是不知所措。被吉野明亮的眼睛頻送秋波,令他頓時面紅耳赤,心跳加快。

「為什麼只有你那麼客氣呢?請坐到這邊來吧!」

吉野這麼說了好幾次。

「那.……我就不客氣了!」

武藏忐忑不安地坐到她身邊,笨手笨腳地模仿其他人在火爐旁烤火。

吉野在武藏移坐到自己身邊時瞄了他的衣袖一眼。好不容易趁大伙兒話興正濃的時候,悄悄地拿出懷紙,輕輕擦拭武藏的衣袖。

「啊!不敢當!」

武藏若不出聲,沒有人會注意到這舉動。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答禮後,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吉野看去。

她手裡握著摺疊的懷紙,紙上沾著剛剛擦拭過的紅色粘稠東西。

光廣瞪大了眼睛說道:

「啊!那不是血嗎?」

吉野微笑道:

「不是,只是一片紅牡丹而已。」

每人手上各持一個酒杯,按自己的喜好隨意喝著。火焰映在六人臉上,忽明忽暗地跳耀著。大家忍著刺骨的寒氣,望著眼前的火焰,默不作聲。

「.……」

柴火將盡,吉野從炭籠中取出已切好的一尺左右的細柴薪放入火爐中。

眾人看著她添加的細枯木,發現那不像是松枝或雜木。因為它不但容易燃燒,且火焰的顏色相當美麗,眾人沉醉於火焰中。

「呀!這薪木到底是什麼樹木呢?」

有人注意到了,這麼喃喃自語著。其他人因迷戀於美麗的火焰而無人搭腔。

才四五根的細柴薪,就將房內照耀得有如白晝。

火焰就像風中的紅牡丹,紫金色的火光交織著鮮紅的火苗,熊熊地燃燒著。

「太夫!」

終於有人開口:

「你添加的柴火——到底是什麼樹枝呢?它不是普通的柴薪吧?」

正當光廣詢問的時候,整個屋子裡已經瀰漫著由柴火中飄出的香味。

吉野回答:

「是牡丹樹。」

「啊!牡丹?」

這個答案震驚在座的每個人。平日一提到牡丹,都只想到它美麗的花朵,牡丹怎麼可能成為柴薪呢?眾人半信半疑,於是吉野將一枝燒過的柴薪放到光廣手上,並說道:

「請各位過目!」

光廣將牡丹柴薪拿給紹由、光悅看:

「原來如此,這就是牡丹的樹枝啊!怪不得……」

接下來吉野又說:圍繞扇屋四周的牡丹園早在建扇屋之前就有了,其中有好幾株牡丹樹已經具有百年以上的歷史。為了讓一些古株開花,每年冬天,必須砍下那些被蟲蛀過的古株,好讓它長出新芽來,柴薪就是那時砍下的古株,當然無法像雜木那樣,一次可以剪很多。

砍下來的短枝,擁到火爐內燃燒,柔和的火焰美麗極了。它不但沒有熏眼嗆人的煙霧,而且散發出怡人的清香。不愧是花中之王,即使成為柴薪也與雜木不同。從實質上來說,無論是植物還是人類,活著的時候,開出美麗花朵;枯萎之後,還可以成為美好的柴薪。有人能夠像牡丹這樣,擁有真正的價值嗎?

吉野感慨萬分,無奈地笑著說:

「唉!我卻不如這牡丹花,一輩子渾渾噩噩地活著,年輕時還能以姿色讓人欣賞;年老色衰之後,卻只是一堆連香味都沒有的白骨。」

牡丹枝熊熊的白色火舌,旺盛地燃燒著,爐邊的人們全然忘記夜已深沉。

吉野說道:

「實在沒什麼可以招待的,但是這灘區的名酒和牡丹薪,卻足夠供應到天明。」

眾人對吉野的招待非常滿意,尤其對豪華奢侈已經相當厭倦的灰屋紹由,更是既感嘆又誇讚:

「怎麼說沒什麼可招待的,這勝過國王的招待啊!」

「請各位留下幾個字,當做紀念吧!」

吉野拿出硯台。就在磨墨期間,侍女已到隔壁房間鋪上毛毯,並展開唐紙。

光廣幫吉野催促澤庵:

「澤庵,難得太夫這麼央求,你就提筆寫點什麼嘛!」

澤庵點點頭說道:

「應該光悅先寫。」

光悅一言不發,跪坐到唐紙前,畫了一朵牡丹,而澤庵則在花朵上方空白處題字:

國色天香

堪珍惜

應惜之花

終雕零

光廣也故意寫了一首戴文公的詩:

忙裡山看我

閑中我看山

相看不相似

忙總不及閑

吉野在眾人勸誘之下,也在澤庵題歌下寫著:

縱然盛開

花之寂寞

雕謝之後

何人堪憐

吉野寫完,將筆放下。

紹由和武藏只是靜靜地看著,沒有人強迫他們提筆留字,這對武藏來說,實在是求之不得。

此刻,紹由看到隔壁房間的壁龕掛著一把琵琶。他便提議在今晚散會之前,請吉野彈一首琵琶曲。

「太棒了,一定要彈。」

眾人央求著,吉野也不推卻,立刻拿起琵琶,動作坦率自然,既不是誇耀自己具有才藝,也不是故意謙虛。

她離開火爐,抱著琵琶坐到隔壁房間的榻榻米上。爐邊的人們也都靜下心來,聽她彈了一節平家曲之後,仍然沉默無語。

爐中的火焰轉弱,房內也隨之暗了下來。眾人沉醉於樂曲中,渾然忘了要添加柴薪。這個樂器僅有四條弦,彈奏起來卻是千變萬化,忽急忽慢。即將熄滅的爐火,偶爾飄起火焰,將人們的心喚回到現實來。

一曲終了,吉野面帶微笑地放下琵琶,坐回原位:

「現丑了。」

此刻,眾人站起身來準備回家。武藏好像從空虛中被救回來一般,終於鬆了一口氣,搶先跨出房間。

除了武藏之外,吉野向每位客人打招呼送別。

武藏跟隨其他人將要踏出門檻時,吉野拉住他的衣袖輕聲說道:

「武藏先生,請你在這裡過夜,無論如何今夜我不會讓你回去。」

武藏聽她這麼一說,羞得滿臉通紅。雖然他裝作沒聽見,但是大家都看著他不知所措的窘態。

吉野問紹由:

「我可以留這位客人在這裡過一夜嗎?」

紹由回答:

「好啊!當然好啊!你把我們招待得那麼周到,我們怎麼可以不講情面呢!光悅先生,你說是不是?」

武藏慌慌張張地推開吉野的手:

「不,我要和光悅先生一起回去。」

武藏堅持要離開,正要走出去,光悅卻不知為何也勸說道:

「武藏先生,請不要這麼說,在這裡過一夜,明天再走吧!況且太夫這麼有誠意啊!」

大家也和光悅一樣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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