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09章 商人

很少有人能像這戶人家,將「水」的特性巧妙地營造出生活情趣吧!

武藏聽著圍繞房屋四周的潺潺水聲,而有此感想。

這裡是本阿彌光悅的家。

這裡離武藏記憶深刻的蓮台寺野並不遠——它位於京都實相院遺迹東南方的十字路口。

他們之所以被稱為本阿彌十字路口的人家,並非只是因為光悅一家住在這裡。光悅住所長屋門的左鄰右舍住著他的外甥,以及同行人等,同一家族都住在這個路口的前後左右,眾人和睦相處。就像土豪時代的家族制度,眾人比鄰而居,悠哉地過日子。

「原來如此!」

武藏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神奇。自己一直屬於下層階級的生活,而像京都這種令人刮目相看的大都市人的生活,一直與他無緣。

本阿彌家是足利家武臣後代,現在仍受前田大納言家每年二百石的俸祿,又受到皇家賞識,也頗受伏見德川家康的器重。此家以磨刀劍為業,是個純粹的技術工匠。若要問光悅是武士還是商人?好像兩者都不是。實際上他既是工匠,又是商人。「工匠」這個名稱,在這個時候已經不是高尚的稱呼了。這是工匠們自己無法堅持自己的品性和操守所造成的。上一代的人,將技藝視為高級工作,有如天皇的聖寶一般珍貴。但是,隨著世風日下,眾人將工匠看成「沒出息的人」,這兩者真是天壤之別。

「工匠」這稱呼,原本絕非下賤技藝人的稱呼。

追根究底,這裡的大商人角倉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紹由都是武家出身。換句話說,室町幕府掌管商業的大臣們,曾幾何時,漸漸離開幕府,不再支領薪俸,變成個人經營。經商的才華與社交手腕,已不再需要武士的特權。如此,代代相傳,便成商人世家,成為京都的大商人以及有錢人。

因此,即使武家權力相傾軋,這些大商人仍會受到雙方的保護,所以才能代代相傳,綿延不斷。就算受皇上徵召出兵,他們也享有兵燹不殃及家園的特權。

寶相院的一角,濱臨水落寺,有栖川和上小川兩河夾流其間。應仁之亂時,這一帶被燒了個精光。雖然有人傳說在院子里種樹時,還會挖到戰亂時的刀劍、盔甲等物。但本阿彌家的房子是在應仁之後蓋的,那之前蓋的是屬舊房子的部分。

清澈的有栖川,流經水落寺之後,注入上小川,中途伏流光悅住宅。——這條清溪先是流經三百多坪的菜園,再消失於一片林地。

然後,再從玄關前的噴井處洶湧而出,分成兩股支流,一支流到廚房,用來洗米煮飯;另一支流到浴室,帶走髒水和污垢。也流至素雅的茶室,濺打在岩石上,發出清澈的滴答聲。最後彙集成一股水流,奔向本家的研磨小屋。小屋入口處,結著稻草繩,禁止閑人進入——工匠們在那裡為諸侯研磨正家、村正、長船等著名的寶刀。

武藏住進光悅家,卸下流浪裝扮。至今已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了。

武藏和這家主人光悅及妙秀母子在原野的茶會相遇喝茶之後,內心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和他們見面。

也許是有緣吧!分別沒幾天就有了再見面的機會。

沿著上小川到下小川的東岸,有一座羅漢寺。寺院旁的遺迹是昔日赤松家的官邸。隨著室町將軍家的沒落,這一大片宅第也跟著物換星移,失去了全貌。雖然如此,武藏仍想再次走訪此地,有一天他便來到這附近。

武藏年幼時,經常聽父親說:

「我雖然是山中凋零的武士,但你祖先平田將監可是播州豪族赤松的分支,你體內流著英雄武士的血液。你要認清這一點,好好開創一番偉大的事業。」

下小川的羅漢寺,是緊鄰著赤松家官邸的菩提寺,所以到那裡去尋幽訪勝,也許能找到祖先平田氏過去的蛛絲馬跡。據說父親無二齋到京都時,也曾一度探訪此地,並祭拜祖先。即使對這些陳年往事全然不知,但有機會踏到這片土地,緬懷自己遙遠的血親也並非無意義。因此,武藏才會到這裡尋找羅漢寺。

下小川有一座「羅漢橋」。但卻一直找不到羅漢寺。

「難道連這一帶也改變了嗎?」

武藏靠著羅漢橋欄杆心想:父親和自己只不過一代之隔,都市的面貌卻已改變不少了。

羅漢橋下,河水淺而清澈。偶爾河水像混了泥土變得渾濁,過不了多久,又恢複了原有的清澈。

武藏仔細一看,原來從橋左岸的草叢中時而冒出渾濁的水。這渾濁的水一流入河裡,便向四周擴散開來。

「啊!原來這是磨刀房。」

武藏當時單純的閃過這個想法,只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成為這家的客人,而且還住了四五日呢!

「啊!您不是武藏先生嗎?」

武藏被剛回來的妙秀尼叫住,這才發覺原來這裡是本阿彌路。

「您是來找我們的嗎?光悅今天剛好也在家,您不用客氣……!」

在路上遇見武藏,令妙秀欣喜萬分。她似乎深信武藏是特地來訪,便趕緊帶武藏進到長屋門,並叫家僕立刻通知光悅。

無論是在外面或是在家裡,光悅和妙秀兩人依然和藹可親,一點都沒變。

「我現在正要磨刀,請先和我母親聊聊,等工作結束後,我們再來慢慢聊。」

聽光悅這麼說,武藏和妙秀便聊起來。兩人相談甚歡,竟然不知夜已深。第二天,武藏向光悅請教磨刀劍的事情,光悅帶著武藏參觀「磨刀房」,並向武藏一一說明。不知不覺間,竟然已在這戶人家待了三四個晚上。

接受別人的好意和盛情,也該有個限度。武藏本想今天早上辭行,但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光悅搶先一步說道:

「還沒好好招待您,但也不便勉強挽留,如果您還不厭倦,就再多住幾天。在我的書齋里,有一些古書和幾件玩賞品,您可以隨意取閱、把玩。庭院角落有燒窯,過幾天我燒幾個茶碗和盤子給您看看。刀劍歸刀劍,但陶器也很有趣,您不妨也捏捏看。」

武藏被光悅平穩的生活所感染,便也允許自己暫時過幾天平穩的日子。

光悅又說道:

「如果您已厭倦這裡,或有要事,如您所見,我家人口簡單,不必打招呼,隨時都可以離去。」

武藏怎麼可能住厭,光悅的書齋里,從和漢書籍到鎌倉期的畫卷、舶載的古帖都有。只要閱覽其中一樣,就需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呢!

吸引武藏佇足書齋的原因之一,是掛在牆上宋朝梁楷所繪的「栗子圖」。

那幅畫橫長二尺四五,直寬二尺。橫掛於牆上,已舊得無法分出紙的質料。說也奇怪,武藏看了半天也不膩。

「我覺得您所畫的圖,外行人絕對畫不出來。而這幅畫,感覺上外行如我的人似乎也畫得出來。」

光悅回答:

「正好相反吧!」

「我的畫的境界,誰都可以達到;而這幅畫中,高低起伏的道路、層層相疊的山林,畫工非凡過人,單憑模仿是無法學到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

聽了光悅的解說之後,武藏再次瀏覽那幅畫。此畫乍看之下,只不過是單色的水墨畫,原來其中還隱藏著「單純的複雜」,他逐漸一點一滴領會過來。

這幅畫的結構非常簡單,圖上畫著兩顆栗子,一顆外殼已破,露出果實;另一顆則裸露著堅硬的外殼,而松鼠跳躍其間。

松鼠生性喜歡自由,這隻小動物的姿態,象徵著人類的年輕,以及年輕所特有的慾望——松鼠如果想吃到栗子,就會被球果刺到鼻子。但是,如果怕被球果刺到,就吃不到硬殼內的果實。

也許作者作畫時,並無此構想,但武藏卻如此解釋這幅畫。欣賞一幅畫時,也許想著畫是否含有諷刺和暗示是多此一舉的。但是這幅畫「單純的複雜」中,除了墨的美感、畫面的音感以外,還具備了令人遐思的部分。

「武藏先生,您還在凝視梁楷嗎?看起來,您頗中意那幅畫。如果您喜歡,臨走時您可以帶走,我將它送給您。」

光悅毫不做作,邊看著武藏,邊坐到他身旁。

武藏頗感意外,堅決拒絕:

「啊!您要將梁楷的畫送給我?這萬萬使不得,我來打擾數日,還拿您的家寶,這怎麼可以呢?」

「但是,您不是很中意嗎?」

光悅看著他耿直的態度,覺得好笑,他微笑地說道:

「沒關係!如果您中意就把它帶走吧!總之,像畫這種藝術作品,如果擁有它的人是真正的喜愛、真正懂得欣賞的話,那幅畫才真正有價值,而在九泉之下的作者,也會感到欣慰吧!所以請不要推辭。」

「話雖不錯,但我實在沒資格領受這幅畫。看到這幅畫,讓我很想擁有它,但是,我是個沒有家,又無固定居所的浪人,拿了也沒地方擺啊!」

「原來如此!到處流浪的人,帶著畫的確是個累贅。也許您還年輕,尚未想要成家。但是任何人沒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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