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轎子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慣常使用的交通工具。直到最近才漸漸普及於一般的庶民百姓,市井街道因而隨處可見轎夫穿梭其間。
乘轎的人坐在由四支竹棒支撐的竹簍上,前後的轎夫邊走邊喊:
「喲呵!」
「嘿咻!」
就像扛著物品行走一般。
竹簍很淺,只要轎夫腳程加快,乘轎者很容易便會掉下來,所以雙手得緊緊抓住竹棒。
「嘿咻!嘿咻!」
乘轎者不但得配合轎夫的腳程呼吸,而且要隨著他們的速度,讓身體跟著上下起伏,才不會掉出轎子。
此刻,松樹林的街道上,七八個人提著三四盞燈籠,簇擁著一頂轎子,由東寺方向像旋風般地飛奔而來。
由於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淀川無法通行,如果有緊急要事,只好由陸路連夜趕路。因此,這條道路,一過了午夜,經常會有轎子或馬匹呼嘯而過。
「嘿咻!」
「嘿咻!」
「喲呵……」
「就快到了。」
「快到六條了。」
這群人,不像是從三四里外趕路來的。轎夫以及跟隨在轎旁的人都疲憊不堪,個個手腳無力、氣喘吁吁的,連心臟都快吐出來似的。
「這裡是六條嗎?」
「是六條的松樹林。」
「再加點油就到了!」
手上的提燈,有著大阪傾城街常見的太夫花紋。但坐在轎內幾乎要掉出來的卻是一位大漢,而跟在轎旁精疲力竭的也都是年輕力壯的人。
有人向轎內的人報告道:
「二少爺!就快到四條了。」
轎內的大漢,有如皮影老虎,搖搖晃晃地點著頭。原來,他正舒舒服服地打著瞌睡。
正在此時,有人喊道:
「啊!快掉下來了!」
隨從立即扶住,轎內的人這才睜大惺忪的睡眼說道:
「啊!口好渴!把竹筒的酒給我!」
眾人正想休息,一聽到轎內人說:
「休息一下!」
立刻放下轎子,幾乎將轎子拋了出去。無論是轎夫還是年輕的隨從,眾人動作一致地抓起毛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胸和臉。
轎內人一拿到竹筒酒,一口氣就喝乾了。一位隨從勸道:
「傳七郎大人,您已經喝得夠多了。」
被稱為傳七郎的男人,終於完全清醒過來,大聲嘟囔:
「啊!好冰啊!酒滲入牙齒了!」
他猛然將頭伸出轎外,仰望天上的星星說道:
「天還沒亮啊……我們速度真快!」
「令兄一定眼巴巴地盼望您快點回去,大概連一刻鐘也不能等了。」
「如果哥哥能夠支撐到我回去的話……」
「醫生說可以保住性命,但是他情緒過於激動,有時候傷口還會出血,這實在不太好。」
「喔!他大概很懊惱吧!」
他張開嘴,想將竹筒內的酒倒入嘴內,卻已滴酒不剩了。
「武藏那臭小子!」
吉岡傳七郎使勁地將竹筒摔在地上,大聲叫囂道:
「快點趕路。」
他酒量雖好,但脾氣也大。更強的是這男子的腕力,大家都知道吉岡的二少爺在世上通行無阻。他和哥哥是兩種極端的個性,父親拳法還在世時,傳七郎的力氣就已遠超過父親了。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門徒們也都這麼認為。
「哥哥真沒用!如果他不繼承父業,只要安分守己坐享現成福祿就好了。」
即使兄弟兩人面對面,傳七郎也會說出這番話。因此,兩人感情一向不好,父親在世時,兩人還會互相切磋拳法刀藝。可是父親過世之後,傳七郎幾乎不曾帶刀到哥哥的武館去。去年,他和兩三位好友到伊勢出遊,回程時順道拜訪大和柳生石舟齋。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未回京都,也毫無音訊。雖然一年未歸,但絕對沒有人認為這位次子會餓死。他每天好逸惡勞,只會大放厥詞,大口喝酒,說哥哥的壞話,看扁天下。有時,只要抬出父親的名字,就不致挨餓,且到處通行無阻。因為,耿直人眼中不可思議的二少爺——傳七郎——確實有他的生存之道。有傳言,說他最近寄宿在兵庫御影一帶。沒想到會發生清十郎和武藏比武的蓮台寺野事件。
垂死的清十郎:
「想見弟弟一面。」
門下弟子也曾說過相同的話:
「洗雪門恥,非二少爺不可。」
計畫對策的時候,大家都想起了傳七郎。
門人只知道他在御影附近,其他一概不知。當日五六名門人立刻出發到兵庫,找到傳七郎,讓他即刻坐上轎子趕路。
平日里,兄弟倆雖不和,但是傳七郎聽到門人描述打著吉岡名號的比武,哥哥重傷敗北的結果,還有垂死的哥哥想見弟弟等事情之後,他二話不說,立即答應。
「好,我去見他。」
他鑽入轎中,立即大聲叫嚷:
「快點!快點!」
由於傳七郎不斷催促趕路,轎夫抬得肩膀發麻,因此從出發到此地,已換過三四家的轎子商了。
如此急著趕路,傳七郎卻在每個驛站買酒填滿他的竹筒子。也許酒可以緩和他目前高亢的情緒,但平時他就喜歡豪飲。再加上經過寒風吹襲的淀川沿岸,還有田園吹來的冷風,所以喝得再多似乎也不會醉。
很不巧現在竹筒內的酒喝完了,傳七郎顯得焦慮不安。他突然大聲叫嚷「上路」!並丟掉竹筒。然而轎夫及門人,似乎感到黑暗的松林里有異狀。
「那是什麼?」
「聽起來不像平常的狗叫聲。」
於是眾人聚精會神聽著狗吠,雖然傳七郎急著趕路,但是眾人並未立刻聚集到轎旁來。
傳七郎非常生氣,再次大聲叫囂催促起轎,眾人不禁嚇了一跳。門人向毫不在乎的傳七郎詢問:
「二少爺,請等一下。不知那邊出了什麼事?」
這種事不須花太多的腦筋。雖然無法得知狗的數量,卻可判斷那是狗群齊吠。
不管數量多少,狗叫僅止於狗叫,就像一傳百一般,只要有一隻叫,就會引來數百隻跟著叫,人們根本不必去理會這群騷動。何況,近年來戰事頻傳,野狗甚至覬覦人肉,從野地走向市區。因此街上野狗結群,根本不足為奇。
傳七郎大聲說道:
「去看一看!」
他話一說完,自己先起身,急步走向狗叫處。他會起身前往,想必那並非單純的狗叫,準是發生事情了。門人趕緊尾隨。
「咦?」
「咦?」
「啊?好奇怪的傢伙!」
果然,他們看到不可思議的景象。
一群狗團團圍住綁在樹上的又八。看來像是在乞討又八身上的肉片一般。
如果問狗兒「正義是什麼」,也許它們會回答「復仇」。因為剛才又八用刀砍死了一隻狗,身上一定還沾著狗的血腥味。
但狗並非為了復仇。和人類相比,狗的智能極低,也許它們只是認為這傢伙沒志氣,如果戲弄他,一定很有趣。且這傢伙背倚樹榦而坐,舉止奇怪;也許是小偷或是癱瘓在地的人,令狗不解,才會對他狂吠。
每隻狗都長得像狼一般,肚子凹陷,背脊豎起,滿口利牙。對孤立無援的又八來說,這種情況比起剛才的行腳僧或是小次郎更令人恐怖,時間也更難熬。
他的手腳無法動彈,只能借著臉部表情和聲音來防禦。但是,臉部表情,既不能成為利器,且狗群也聽不懂他的話。
因此他只能用狗群聽得懂的語言和表情死命地模仿猛獸的吼叫聲來苦鬥防禦:
「汪——汪——汪汪——」
又八一吼叫,狗群後退幾步。但是他拚命學猛獸吼叫,使得鼻涕都流出來了。這樣一來,令狗群覺得他是弱者,又八剛才的努力完全白費。
聲音無法抵抗,他便打算用表情嚇它們。
他張大嘴巴,倒嚇著了狗群。他還睜大眼睛,忍著不眨眼。時而眼睛、鼻子、嘴巴皺在一起,時而伸出長長的舌頭,幾乎快碰到鼻頭為止。
不久,他已疲於扮鬼臉,而狗兒們也看膩了,便再次吼叫。這真是考驗他的智能,他心想:我也是各位的夥伴,我和你們同樣都是動物,因此他發出了友善的叫聲。
「汪、汪、汪!汪、汪、汪!」
又八學著野狗,和它們一起吠叫。
豈料這種行為卻招來野狗們的輕蔑和反感。狗群竟然爭相跑到他的身邊大叫,舔他的腳掌。於是,又八原想低聲念平家琵琶大原御幸的故事,卻不自覺越念越大聲,後來竟變成大聲喊叫:
於是上皇於文治二年春
建禮門院閑居於大草原
眼中所見
腦中所想
二月三月
寒凜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