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風之卷 第03章 夜路

「吉岡第二代丟盡臉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乾杯!」

郊區養牛街有家酒館,泥地間內瀰漫著柴火的煙霧,空氣中飄來食物的香味,屋內已逐漸暗了下來,但是屋外,晚霞卻將街道照得通紅,彷彿火燒一般。每次掀起門帘,便可從屋內望見遠處東寺塔猶如一團黑炭的烏鴉。

「喝吧!」

圍著板凳坐著三四位商人,也有獨自一人靜靜吃飯的六部 還有一群工人擲銅板、划拳喝酒,這些人把狹窄的泥地間擠得水泄不通。

有人說道:

「好暗啊!老闆,我們會把酒灌到鼻子里啊!」

「知道了,我馬上燒柴火。」

酒店老闆在房子一角的火爐內添加柴火,爐火燒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內便越顯得通紅。

「我一想起來就氣,前年開始,吉岡就一直積欠木炭錢和魚錢,其實這些金額對武館來說,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們到武館收賬,竟然被他們攆出來!」

「別生氣!蓮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報應,不是替我們泄憤、報了仇嗎?」

「所以我現在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高興。」

「吉岡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會輸得那麼慘!」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武藏太強了。」

「對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斷了一隻手,也不知道是右手還是左手。而且還是被木劍砍的,你看,武藏夠厲害吧!」

「你親眼看到了嗎?」

「我雖然沒親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這麼說。清十郎是被人用門板抬回來的,雖然暫時保住性命,卻一輩子殘廢嘍!」

「然後呢?」

「吉岡的弟子揚言非殺武藏不可,否則無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岡派的聲譽。但是,連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對手,還有誰能敵得過武藏呢?吉岡門中能與武藏一較高低、決勝負的,大概只有其弟傳七郎而已。聽說現在他們正到處尋找傳七郎呢!」

「傳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嗎?」

「這傢伙比他哥哥更有本事,但卻是個難以管教的二少爺。只要身邊有錢,絕不回武館。他還經常利用父親拳法的關係和名聲,到處招搖撞騙。看來,他是個無賴,到處吃喝玩樂,難以應付。」

「還真是難兄難弟。那麼偉大的拳法大師,竟然會生出這種兒子。」

「所以我說不一定是龍生龍、鳳生鳳啊!」

爐火又暗了下來。火爐旁,有個男人從剛才就一直靠著牆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雖然酒店老闆輕輕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爐內時,火星爆裂,飛向那男人的頭髮和膝蓋。

「這位客官,火會燒到您的衣服下擺,請您往後退一些。」

男人遲鈍地睜開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滿血絲的眼睛,含糊說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動作輕一點。」

但是那人仍雙手抱在胸前,腳也不挪一下。他已經爛醉如泥,表情卻抑鬱寡歡。

從其酒品及臉上浮現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蓮台寺野那天所發生的事,除了這裡之外,也謠傳到各處。

武藏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凄慘。他出人頭地之前,不想再聽到有關武藏的事。但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還是聽到類似的話題。因此,連酒都無法為他解憂消愁。

「老闆,再給我斟一杯。什麼?冷酒也行,用那個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緊吧?您的臉色都發白了。」

「胡說什麼!我臉色發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幾大杯,連老闆都記不清楚了,只見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著牆。雖然喝了那麼多酒,腳邊的爐火又燒得那麼旺,但是他臉上卻毫無血色。他心想:

「什麼嘛!我做給你看!人要成功,並非非得靠劍術才行。不管是有錢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無論走哪一條路,只要能成為一國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武藏兩人才二十二歲,俗語說少年得志大不幸,因為這些人自認是天才、驕傲自大,到了三十歲左右,聲名便已搖搖欲墜,只得淪落為小鬼頭之類的稱呼,這就是他們這種人的下場。」

他耳中聽著武藏的神勇事迹,心裡充滿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區一聽到這傳聞,便立刻趕來京都。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不過因為太在意武藏,所以來看看事後的情形,他心想:

「現在,正是武藏那傢伙自得意滿之時,總會有人修理他吧!吉岡是何等人物,還有十劍士,還有他弟弟傳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武藏一敗塗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僥倖出人頭地。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來,其他的客人都回頭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頭來,用水勺舀水喝。然後丟下勺子,掀起門帘,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館老闆對又八這一舉動相當吃驚,他看到又八的身影還在門後,趕緊追出去:

「喂!客官!」

「您還未結賬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頭伸出門帘看個究竟。又八搖晃的身子勉強站住了腳。

「什麼事?」

「客官!您忘了嗎?」

「我忘了東西嗎?」

「酒的……嘿!嘿……您還沒付酒錢呢!」

「啊!結賬啊!」

「沒錯!」

「錢嘛!」

「嗯!」

「錢的事,實在傷腦筋啊!前幾天都花光了。」

「這麼說來,你一開始就明知身無分文,卻存心想喝霸王酒嘍?」

「閉、閉嘴!」

又八伸手在懷中來回摸了摸,最後找到一個印盒,將它朝酒館老闆的臉丟去:

「我也是個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會墮落到白喝酒呢!——這東西付賬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館老闆還沒看清楚丟過來的東西就被它打中臉頰,痛得兩手捂臉。在門帘後偷看的客人,對又八的行為非常生氣,一起衝到外面,怒罵道:

「好大的膽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當啊!」

這些人一身酒味,黃湯下肚之後,對不道德或違規的人特別憤怒。眾人將又八圍住:

「真是壞毛病!臭小子,付了錢再走。」

「像你這樣的傢伙,一年到頭不知要喝倒幾家酒店。如果沒錢,就讓我們每人打一次頭。」

又八看到眾人如此憤慨,且揚言要毆打他,所以一直握著刀柄,以防萬一:

「什麼?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們當我是誰啊?」

「把你當成比乞丐還沒志氣、比盜賊還無恥的垃圾浪人啊!怎麼樣?」

「有種!敢這麼說。」

又八臉色發白,蹙著眉,怒視四周叫囂道:

「聽了我的名字,可別嚇著了。」

「誰會嚇到?」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伊藤一刀齋的師弟,也是鍾卷流的能手,你們沒聽過我小次郎嗎?」

群眾中有人伸出手來怒責道:

「真可笑,自命不凡的傢伙!不管你是誰,拿出酒錢來。」

又八聽了之後說道:

「如果印盒不夠,這個再拿去抵。」

冷不防地,又八拔出刀,砍斷了那男子的手腕。那人哇地慘叫一聲,由於叫聲太過誇張,一時人人都誤以為自己受傷流血,張皇失措間,擠成一團,驚慌地叫道:

「他拔刀了!」

眾人爭先恐後地逃開。

又八高舉著白刃,眼光冷冷地瞪著眾人。

「剛才你們說什麼?我要讓你們這些螻蟻之輩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厲害。站住!把頭留下來再走。」

暮色中,又八獨自一人揮舞著白刃,口中不停地說:「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身旁的人已經跑光了。夜逐漸籠罩了下來,四周一片靜寂地,連烏鴉的啼聲也沒有。

「……」

又八仰著臉,好像被人搔癢般露齒狂笑。但是,臉上卻是欲哭無淚的寂寞表情。他顫抖著收刀入鞘,跌跌撞撞……蹣跚地走著。

打中酒館老闆臉頰的小印盒,因為老闆慌張逃走,所以掉在路旁,映著星光閃閃發亮。

印盒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鑲嵌著藍貝殼。雖然看不出是什麼昂貴的盒子,但是丟在夜晚的路旁,盒子上藍貝殼閃閃發光。遠遠望去,彷彿是一群螢火蟲停在那兒一般,很是閃爍耀眼。

「咦?」

隨後,從酒館出來的行腳僧撿起這個小印盒。剛才,行腳僧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忙上路。但是,當他撿起印盒之後,卻又折回酒店屋檐下,借著門縫透出的亮光,仔細觀看盒子上的圖樣與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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