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火之卷 第21章 微笑

原來是朱實。雖是新年,但她不但沒化妝還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光著腳丫。

「……啊?」

武藏張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雖然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

朱實卻非如此。她認為武藏也許對自己並不如自己思念那般深切,但多少對自己應有些許懷念才對,幾年來,她都如此深信不移。

「是我,你是武藏對不對?」

她手上拿著從里袖撕下來的紅布條,戰戰兢兢地走向武藏。

「你的眼睛怎麼了?用手去揉會更加惡化,請用它來擦吧!」

武藏默然接受她的好意。拿著紅布壓住眼睛,然後再一次打量朱實。

「你不記得我了嗎?」

「……」

「你真的把我忘了嗎?」

「……」

「我……」

朱實看他面無表情,原先的滿懷信心霎時重重粉碎了,在她身心受創、絕望無助的時候,僅存這麼一點點希望,如今,她領悟到這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突然,抑鬱胸中的血塊嘔心上心頭——

「嗚、嗚……」

朱實雙手掩面嗚咽地哭了,雙肩猛烈顫抖。

「啊……」

武藏終於想起來了。

朱實方才的神情喚起了武藏的記憶,她的眉宇間依稀存著當年伊吹山下那搖著袖口鈴鐺的天真無邪的少女神情。

武藏強壯的手臂一把抱住朱實病後羸弱的肩膀。

「你不是朱實姑娘嗎?對了,你是朱實。為何到這裡呢?為什麼?」

武藏不停地追問,勾起了朱實傷心的記憶。

「你已不住在伊吹家中嗎?你的養母可好?」

武藏問起阿甲,自然聯想到又八與阿甲的關係。

「你養母和又八還在一起嗎?老實說,今早又八應該來此與我會面。不會是由你代替他來的吧!」

一連串的問話里毫無關心朱實之意。

朱實靠著武藏的肩膀,只是不斷地搖頭哭泣。

「又八不來嗎?到底怎麼了?告訴我怎麼回事,光是哭我又怎麼知道呢?」

「……他不會來的……又八哥哥根本沒聽到你的口信,所以他是不可能來的。」

朱實好不容易說了幾句話,又靠著武藏的胸膛涕淚縱橫地哭了起來。

本想對武藏一訴相思苦,現在這些思緒化成泡影在奔騰的熱血中幻滅。尤其是她的養母一手將她推入命運的泥淖里——在住吉海邊發生的事情和這一段時間的種種遭遇,說什麼也無法對武藏啟口。

元旦的晨曦照耀整個橋頭,穿著美麗春裝要到清水寺拜神的少女們,以及穿著長袍和服到各廟進香的行人,來來往往穿梭於橋上。

人群中出現了像河童般的城太郎。對他來說,並無所謂的年關之分,他來到橋中央,遠遠望見武藏和朱實。

「咦……我還以為是阿通姐姐呢!好像不是她呀?」

城太郎停下腳步,狐疑地望著這對舉止怪異的男女。

若是在無人之處也就算了,但在這人來人往的橋上,這對男女竟然公然親密擁抱,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嗎?大人們竟然如此,令城太郎好生詫異。

更何況那名男子還是自己所尊敬的師父呢。

而女人更是該矜持保守些的。

在他童稚的心裡產生一股莫名的悸動,既嫉妒又悲傷,但不知為何如此焦急生氣,城太郎真想拿石頭砸他們。

「什麼啊?那女的不就是我拜託她轉達師父口信給又八的朱實嗎?茶館女子畢竟比較老練,什麼時候跟師父這麼要好了?師父也該收斂一點……我非要把這事告訴阿通姐姐不可。」

城太郎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地望著來往的行人,又從欄杆窺視橋下,就是不見阿通的影子。

「到底怎麼了?」

他們投宿在烏丸先生家,剛才阿通比他早先一步出門。

阿通深信今早會在此遇見武藏,所以穿著年底時烏丸夫人送給她的初春新裝,昨晚還特地洗髮梳頭,為了迎接黎明的到來,似乎連覺都沒睡好。

後來,阿通等不及天亮,便說:

「我睡不著,想先到祇園神社和清水堂拜拜之後,再去五條大橋吧!」

城太郎回答:

「那麼我也要一起去。」

城太郎本想與阿通同行,但是阿通不願城太郎在旁礙手礙腳。

「不,我想要跟武藏哥哥單獨見面敘舊,你等天亮之後,晚些再來五條大橋——我保證在你到來之前,我一定會和武藏哥哥那裡等你的。」

阿通說完便獨自出門了。

城太郎百般不願也無可奈何,這段日子裡他和阿通朝夕相處,當然明白阿通的心情,男女兩情相悅的情懷,他也頗能體會,因為他自己也曾與柳生客棧的小茶在馬廄小屋的草堆中情不自禁地相擁。

雖然他有相似經驗,但在平常看到阿通為相思流淚、鬱鬱寡歡的神情,他無法體會,只覺得好笑,想逗逗她,絲毫無相知相惜之心。可是,此時看見靠在武藏懷裡哭泣的人竟然不是阿通而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朱實,城太郎打從心底湧起一陣憤怒。

「怎麼回事?那女人。」

他與阿通同仇敵愾。

「師父也該收斂一點。」

城太郎感同身受,非常生氣。

「阿通姐姐到底在做什麼?我非要告訴她不可。」

城太郎漸漸焦慮不安,橋上橋下四處張望。

依然不見阿通人影。城太郎替阿通打抱不平。這時,遠處的男女似乎意識到人們異樣的眼光,便移到橋邊倚在欄杆上,武藏與朱實並肩將手靠在欄杆上,望著河面。

他們並未察覺城太郎沿著另一邊的欄杆,從他們身後經過。

「真會拖時間,阿通姐姐拜觀世音要拜到什麼時候?」

城太郎自言自語,焦急地朝著五條坂方向引頸等待。

離他十步左右有幾棵大枯柳,平時常見成群結隊棲息在此吃河魚的白鷺,但是今天連一隻白鷺也見不到,倒是有個留著劉海的少年,斜倚在低矮猶如卧龍的老柳樹榦上,凝視著某處。

武藏手憑欄杆,與朱實並肩站在橋上,朱實細聲傾訴,武藏只是微微點頭。朱實拋開女人的矜持,把握兩人獨處時光,一吐相思苦,然而武藏是否充耳不聞呢?不可得知,因為他雖有反應,眼神卻不專註,一般的戀人都是濃情蜜意,眉目傳情,可是武藏的眼神如一片沉靜的湖水,不起漣漪,眼也不眨地直視前方。

朱實並沒察覺武藏的眼神,一味地陷溺於自己的情緒中,自問自答。

「……現在我已經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你了。」

說著又投入武藏懷中。

「關原之戰至今已過了五年,就像我告訴你的,在這期間我的遭遇與身心都有很大的變化。」

她哽咽地哭了。

「但是,但是我並未變心,思戀你的心一如往昔。你能了解嗎……武藏哥哥,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嗎?」

「嗯。」

「請你了解我的心……我不顧自尊全都告訴你了。現在我已非當初與你在伊吹相識的小雛菊了。我被他人玷污,如今已是殘花敗柳……但是,貞操應該是指身體還是女人的心呢?如果守身如玉的少女卻心存污穢,那還能算是個無邪的處女嗎……我被人污辱了,雖然不能告訴你對方是誰,但是我的心依然純真未受玷污。」

「嗯,嗯。」

「你會憐憫我嗎?把秘密藏在心底不與思戀的人分享是多麼痛苦的事啊……我一直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猶豫是否該告訴你這件事,到後來還是決心對你坦白……你能了解嗎?你可知道我是被人逼迫的?還是,你已經開始討厭我了呢?」

「嗯,啊!」

「怎麼樣啦!你到底作何想法呢?一想起這些事,我、我就很後悔!」

朱實臉趴在欄杆上。

「我已經無顏對你示愛……而且我的身體也令我無法啟齒——但是,武藏哥哥,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的心純潔如昔,初戀的心猶如泥中白蓮,今後無論任何遭遇,跟隨什麼樣的男人,對你的心永不變。」

朱實說著說著,愈哭愈激動,淚水沾濕欄杆,而橋底下清澈的潺潺流水映著元旦耀眼的陽光,似乎閃爍著無限的希望。

「唔……嗯……」

武藏對於朱實的一番告白,不斷點頭,但他的眼神中閃著異樣的光芒,因為前方有某種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橋樑與對邊的河岸正好呈現三角型的視野。

引他注目的是從剛才便一直靠在岸邊一棵枯柳上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小時候,父親無二齋曾經告訴他:你不像我,我的瞳孔是黑色,你的瞳孔卻是琥珀色,聽說你的曾祖父平田將監的瞳孔也是深琥珀色,眼神銳利,也許你遺傳自曾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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