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火之卷 第20章 吹針

我終於找到那傢伙了。

阿杉婆心裡暗自竊喜。

她心亂如麻,既欣喜又恐懼。

「我這個老太婆!」

她因過度焦急,以致全身乏力,手腳發軟,一屁股跌坐在堤防上的松樹下。

「太高興了,我終於逮到他了。這一定是死在住吉海邊的權叔冥冥中為我指引了這條路吧!」

老太婆將權叔的骨灰和一撮頭髮放在腰包上,隨身攜帶著。

「權叔啊!你雖然死了,但是我一點也不孤單。因為在我們啟程時,曾經發誓,非得抓到武藏和阿通,與他們一決生死,否則絕不再踏上故鄉的土地。即便你死了,你的靈魂依然跟在我這老太婆的身邊。我發誓非殺死武藏不可,你等著瞧吧!我現在就要去殺他了。」

雖然權叔才作古七天,但阿杉婆仍對他朝思暮想,經常將他掛在嘴邊,阿杉婆這種堅毅的決心,想必是至死不變吧!?所以在權叔死後的日子裡,她痛心疾首地追趕武藏,這會兒,終於發現了武藏的行蹤。

有一次,她聽說吉岡清十郎和武藏即將在近日比武,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武藏的消息。

第二次則是在昨日傍晚,阿杉婆混在除夕的人潮中,看見吉岡門下的三四名門人在五條大橋橋頭掛比武的告示牌。

阿杉婆看了幾遍告示牌上的內容,難掩興奮之情。

「你這個無惡不作的武藏,終於被我逮到了。我知道吉岡一門在追討你,果真如此的話,我這老太婆離鄉背井之前,在故鄉公然許下的諾言就無法兌現,簡直太沒面子了。無論如何,在吉岡一門抓到你之前,我這老太婆發誓要親手抓到你這個乳臭未乾的武藏,好回去見故鄉的父老。」

阿杉婆打起精神跳了起來。

回想她這一路行來,心中祈求祖先神明的保佑,身上攜帶權叔的骨灰,當她去松尾要人家中詢問武藏的行蹤時,口氣狠毒,曾經說:

「我不相信我翻遍每一寸土地會找不到他。」

雖然如此,還是問不出結果,剛才她滿懷失望地來到二條河邊的堤防。

她茫然地望著河邊上的火光,以為是一些流浪的苦行僧在生火取暖。她毫不經意地站在堤防邊望去,才發現離柴火灰燼約六尺左右的水裡,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溪水中洗完澡正在擦拭著赤裸的身體。

「武藏!」

老太婆一眼認出就是武藏,她跌坐在地,好一陣子站不起來,明知趁對方此時一絲不掛、毫無防備是攻擊的好時機,只可惜老太婆年老力衰,承受不住這個衝擊,再加上複雜的情感,使她亢奮之餘,彷彿已經砍下武藏的首級。

「我太高興了!能在此逮著武藏並非易事。這都是神明的保佑和指引,再加上我意志堅決,神明才會助我一臂之力。」

阿杉婆雙手合掌數度對空膜拜,完全是一副老人家的悠哉神態。

河邊的石頭沐浴在晨光下,閃閃發亮。

武藏擦拭過身子,穿好衣服,繫緊腰帶,插上大小二刀,雙膝跪地對著天地低頭默禱。

阿杉婆心中吶喊道:

「就是此刻。」

然而就在這時候,武藏突然跳過河邊的積水,往另一個方向走了。阿杉婆惟恐從遠處喊叫會讓他逃走,急忙沿著堤防追趕。

初一的晨曦映照在街道的屋頂、橋上,泛著柔柔的一層白光。天空中,昨夜的殘星依稀明滅,而東山山腹處,仍籠罩在夜幕之下。

武藏穿過三條橋下之後,便爬上河堤,大步向前走了。

阿杉婆數度想張口喊住他:

「武藏,等一下!」

但她計算對方和自己的距離之後,所以才走過了幾條街道,仍緊緊尾隨其後。

武藏早已察覺。

雖然如此,他故意不回頭,因為萬一他回頭,兩人怒目相向,他明白阿杉婆會採取什麼行動,而且老太婆必會全力卯上,拚死與自己決鬥。自己為了避免傷害,勢必得付出相當代價。

好可怕的對手!

武藏暗自思量。

若是當年在村子裡的那個武藏的話,可能早就動手擊斃對方,但是此刻他毫無此念頭。

武藏其實也頗憎恨阿杉婆,老太婆之所以會視自己猶如世仇,完全是感情用事加上誤解所致。若能解開誤會就好了。但是,由自己開口解釋的話,即使說上一百遍,老太婆也不會相信的,她一定會說:

「胡扯,我才不相信!」

因為老太婆對自己積怨已深。對她而言,武藏如芒在背,非去除不可,這怨仇是難以化解的。

但如果能由她的兒子又八親口解說兩人到關原從軍前後的事情,以及之後所發生的種種原委,就算阿杉婆再頑固,也不會再認為武藏是本位田家的大仇人,更不會以為武藏是奪取兒子未婚妻的大壞蛋。

「這是個好時機,趁此機會讓阿杉婆去見又八吧!今早又八說不定已經在五條大橋等我了。只要到那兒,一切誤會即可冰釋。」

武藏一直認為又八應該收到了他託人捎去的口信,相信只要能到五條大橋,讓他們母子相會,再誠懇地解釋一番,大家的誤會必能煙消霧散。

現在,快接近五條大橋頭了。眼前出現小松殿下的薔薇園和平相國巨大的官邸,琉璃屋瓦訴說著平家時期的繁榮。當時這一帶是民家和人潮的鬧區,戰國以後,繁榮如昔。此刻,家家戶戶依舊大門緊閉。

除夕日,每戶人家皆洒掃乾淨,地面上還留有掃把掃過的痕迹,淡淡地映著逐漸泛白的晨曦。

阿杉婆跟著武藏的大腳印,緊緊地尾隨其後。

就連腳印都令她憎惡不已。

離橋頭約七八米十處。

「武藏!」

阿杉婆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雙手握緊拳頭沖向武藏。

「走在前面的畜牲,你耳聾了嗎?」

武藏當然聽見了。

雖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她豁出去、決心一拚死活,就連腳步聲都充滿著魄力。

武藏頭也不回地繼續趕路。

「這下子麻煩了!」

武藏一下子也想不出好辦法來。

「嘿!你等一下。」

老太婆跑到武藏面前。

阿杉婆骨瘦如柴、聳著單薄的肩膀,氣喘如牛。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開口打招呼。

「啊!本位田家的阿婆,真巧,在此碰到您。」

「你這個厚臉皮的傢伙,『真巧』這句話,是你說的嗎?在清水的三年坂我來不及向你報仇,今天我可要砍下你的首級。」

阿杉婆宛如一隻鬥雞,皺巴巴的脖子直伸向身材高大的武藏,在老太婆齜牙咧嘴地露出她那清晰可見的一口暴牙,大聲咆哮時,比起勇猛發怒的武林豪傑更令武藏膽寒。

武藏這種畏懼的心態,源自少年時代,當又八和武藏不過八九歲還流著鼻涕的時候,喜歡惡作劇,經常在村子裡的桑田或本位田家的廚房挨老太婆的斥罵——臭小子!——彷彿重重的一擊打在肚臍眼上,令他們抱頭鼠竄。

這種雷鳴般的聲音,至今依舊回蕩在武藏的腦海里。武藏從小就畏懼這個老太婆,認為她是個惡婆婆,再加上從關原之役回到村子時,中了老太婆的詭計,更使武藏恨之入骨。他一向對這老太婆敬而遠之,此種惡劣的印象,即使經歷歲月的沖刷,依然無法釋懷。

相對的,在阿杉婆的眼裡武藏從小就是頑劣的惡童。她始終忘不了那個流著鼻涕,長手長腳一副怪胎的武藏。雖然如今自己年事已高,而武藏也茁壯成長,但在她心中的武藏仍然不改往昔的桀傲不馴。

阿杉一想到這個無賴的所作所為,除了必須對鄉親父老履行承諾之外,於情於理,此仇不報,死也不能瞑目,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與武藏同歸於盡。

「好了,不必再說了,你是要乖乖俯首被砍,還是要我親自動手呢?武藏,你準備束手就擒吧!」

老太婆說完,用左手抹了一點口水握住插在腋下的短刀。

有道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正是阿杉婆婆此刻的最佳寫照。她現在像一隻骨瘦如柴的螳螂,伸著鐮刀般的前腳張牙舞爪,拿著短刀對武藏咆哮。

她的眼神猶如虎視眈眈的螳螂,就連泛青的皮膚及姿態都很神似。

阿杉婆一個箭步攻向武藏。可是武藏長得虎背熊腰猶如銅牆鐵壁般,相形之下,阿婆的舉動猶如兒戲。

武藏覺得好笑,卻又笑不出來。

他憐憫阿杉婆的可笑攻擊,敵意轉化成同情之心,便說道:

「老婆婆,老婆婆,你等等。」

武藏輕易地壓住老太婆的手腕。

「怎樣?你想怎麼樣?」

阿杉的暴牙和手上的短刀顫抖著。

「你這個膽小鬼,我老太婆可比你多吃了四十年的飯,無論你耍任何花招,我都不會受騙的。廢話少說,納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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