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火之卷 第19章 寒夜孤行

吉田山下住了很多公卿武士,平常領些微薄俸餉,生活單調乏味。

這裡房舍擁擠,門戶普通,一看便知是一些保守階級的家庭。

武藏沿著街道挨家挨戶尋找。

「不是這裡,也不是那裡。」

他幾乎沒有信心繼續尋找,於是停下腳步,心想:說不定已經搬家了。

他在找他的阿姨,這位阿姨除了在父親無二齋的喪禮時見過一次之外,武藏對她的記憶只剩年少時代遙遠的印象了。但是,除了姐姐阿吟之外,親戚只剩這位阿姨了。因此,武藏一來到京都,便立刻想起這位阿姨,這會兒才來此尋找。

他只記得姨父是近衛家領微薄俸祿的下層武士。武藏以為只要到吉田山下便可以找到,不料這一帶的住戶外表看來都是一個樣,戶戶門面狹窄,屋前種滿庭樹,家家像蝸牛般緊閉門扉。有些人家掛著門牌,有些則無,令武藏無從辨識,也無法找人打聽。

他們一定不住這裡了,算了吧!

武藏放棄尋找,準備回到城裡。此時已是夜幕低垂,透過薄薄的暮靄,可以看見瀰漫過年氣氛的燈火。除夕夜的黃昏,洛內四處充滿嘈雜聲,放眼熱鬧的街上,來往人流的眼神和腳步聲都異於平常。

「啊……」

有一個婦人與武藏擦肩而過,武藏回頭一望,認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謀面的阿姨。他斷定那就是從播州佐用鄉嫁到都市裡的母親的妹妹。

「就是她。」

武藏雖然認定,但為慎重起見,還是尾隨其後,暗中觀察。這名婦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貨,轉彎走向剛才武藏尋找過的小街道。

「阿姨!」

武藏這麼一叫,那位婦人面露驚訝,直盯著武藏的臉好一陣子。這婦人平日生活安逸,雖然只料理家務,由於有些年紀,眼角已經出現魚尾紋,這時她的眼神充滿訝異。

「啊!你不就是無二齋的兒子武藏(musashi)嗎?」

武藏一直到少年時代才第一次見到這位阿姨。現在阿姨不叫他武藏(take-zou),令武藏有些意外。不過,一股莫名的寂寞卻比這種意外來得更強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阿姨繞著武藏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對武藏說,「哎!你長大了,一點也不認得了……」這一類的話。

只是表情冷淡地說:

「你來這裡幹什麼?」

阿姨語帶責備。武藏年幼喪母,對母親毫無印象。但是與阿姨一聊起話來,不由得想像自己母親在世時的容貌、身材、聲音,可能都與阿姨相仿吧!武藏試圖從阿姨的神色之間尋覓亡母的身影。

「沒特別的事。因為我來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們。」

「你是來探望我們的嗎?」

「是的,雖然很冒昧。」

阿姨卻搖著手對他說:

「你最好別來,我們在此就算見過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謀面的阿姨竟然語氣如此冷漠。武藏覺得她比陌生人還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絲絲寒意。本來,他視阿姨為僅次於母親的親人,這時他才了解自己是多麼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湧上心頭,他不覺脫口而出:

「阿姨,您為何這麼說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會的。但是我們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對之處,任憑您責罰。」

武藏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難色。

「好吧!那你就進來坐一下,與姨父見個面。只是……你姨父雖然與你久未謀面,但他就是那種人,你可別太在意。」

武藏聽阿姨這麼一說,心裡寬慰不少,隨阿姨進入屋內。

隔著拉門便聽到姨父松尾要人氣喘的咳嗽聲,以及不友善的話語。武藏感受到這個家充滿冷漠的氣氛。

「什麼?無二齋的兒子武藏來了……唉!到頭還是會來……怎麼樣?你說什麼?他已經進來了?為何未經我同意,擅自讓他進來呢?你實在太粗心大意了。」

武藏聽到這裡,強忍在心頭,想叫阿姨出來告別,但是——

「武藏是不是已經在隔壁房間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開武藏所在的房間紙門,皺著眉頭看著武藏,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穢的鄉下人穿著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來做什麼?」

「因為路經此地,就順道前面來拜訪。」

「你說謊。」

「咦?」

「即使你想欺瞞我們,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鄉胡作非為,敗壞門聲,你現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麼面對你的親戚朋友?」

「我心裡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對祖先及故鄉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還有臉回故鄉嗎?惡有惡報,你的父親無二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攪您了,阿姨,我告辭了。」

「坐不住了嗎?」

那人斥罵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會有苦頭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個固執的阿杉婆,半年前來過一次,最近更經常來向我們查詢你的下落,問你有沒有來過這裡?每次都是來勢洶洶。」

「啊!那個老太婆也來過這裡嗎?」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們說了。如果你不是我們的親戚,我一定會把你綁起來交給那個老太婆的。可是我卻不能這麼做……所以在尚未給我們帶來麻煩之前,你快點離去吧。」

這些話令武藏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聽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武藏心裡蒙上一層無法言喻的孤獨,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辭,默然低頭不語。

阿姨瞧他一副可憐,要他到隔壁房間休息,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武藏默不作聲,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幾天來的疲憊,加上天亮之後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條大橋有約——因此武藏馬上躺下來歇息,手上仍然抱著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卻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

沒有客套話,有的只是冷嘲熱諷——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又怎會如此對待他呢?

武藏本來氣憤已極,很想在門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後離去。但在如此自我釋懷之後,便躺下來休息。他的親人少得屈指可數,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關心這些與他有血親關係的親人,希望這一生能互相關懷、互相扶持。

事實上,武藏會有如此想法乃是由於他不諳世事所致。與其說他還年輕,不如說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罷了。

如果說他已經功成名就,家財萬貫,有這種親人互相關懷的想法就一點也不為過。但是在這冷冽寒冬只穿著一件臟污旅裝,而且又是在除夕夜裡唐突拜訪的親戚家裡有此想法實在不太恰當。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再次印證他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話,給他帶來些許力量。雖然肚子已經餓得不能再餓了,他還是等待阿姨送來食物。傍晚時,從廚房飄來的飯菜香及碗筷的聲響不停,卻無人送食物到房間來。

他這房間的爐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過餓寒交迫還是其次問題,他頭枕著手昏沉沉地睡了許久。

「啊!除夕夜的鐘聲。」

他下意識地跳起來,數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頭腦清醒起來。

洛內、洛外的寺院傳來鐘聲,似乎意喻著人生充滿光明與黑暗。

這一百零八響鐘聲,代表著天地間萬物的煩惱,在除夕夜敲響鐘聲,喚起人們對這一年來的反省。

——我沒有做錯。

——該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後悔。

武藏心想有幾個人能做到呢?

每聽到一聲鐘響,武藏就想起一件後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後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過著毫無遺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後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會後悔。即使一個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會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後悔之事尚可原諒,即使如此,卻很少聽到女人大言不慚。而男人卻經常為了表現大丈夫的氣概,視妻子如糟糠,他們的表情比哭泣還來得悲壯,卻更顯得醜陋。

武藏雖然尚未娶妻,卻有相似的悔恨、煩惱,此時,他突然後悔到此拜訪了。

「我仍未除去依賴親戚的想法。雖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獨自奮鬥,卻立刻又要依賴他人……我太笨、太膚淺,我還太幼稚。」

武藏感到慚愧,更自慚形穢。

「對了,把它寫下來吧!」

武藏若有所思,他打開從未離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時,屋外有一名旅裝打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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