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火之卷 第11章 山川無限

永祿年間,東國的名人當中以冢原卜傳及上泉伊勢守為代表,京城方面則以京都的吉岡以及大和的柳生兩家與其形成對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勢桑名的太守北具教。具教這個人在江湖上不但是頭角崢嶸的名人,還是個賢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後,伊勢的老百姓仍然懷念他,稱讚他:

「真是一個賢明的太守。」

大家懷念他為桑名帶來的繁榮及德政。

北具教從卜傳那兒學得一太刀的劍法,卜傳的正統流派未在東國發揚光大,反而在伊勢紮根。

卜傳的兒子冢原彥四郎雖然承襲父親的武術,卻沒有學得一太刀的秘傳,父親死後,彥四郎離開家鄉常陸,來到伊勢跟具教見面的時候,他這麼說:

「家父卜傳也傳授給我一太刀的秘傳,家父生前說過他也曾經傳授給您,現在,我想與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學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覺師父的遺子彥四郎是來向他偷學武術,但他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好,你仔細看著!」

說完,便對他施展一太刀的絕技。

彥四郎照本宣科學得了一太刀的武術,但只學到皮毛並未深研精髓。是以卜傳流仍在伊勢發揚光大。受此遺風影響,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輩出,高手如雲。

只要來到此地,一定會聽到當地人引以為傲的種種事迹,這些話聽起來比胡亂吹牛的順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對此地的了解。現在,也有一名旅客正從桑名城騎馬前往垂坂山,他聽到馬夫高談闊論家鄉的諸端事迹,不斷點頭稱是。

「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時逢十二月中旬,伊勢雖已逐漸暖和,但從那古海邊吹向山谷的海風依舊寒冷刺骨。坐在馬車上的乘客卻僅著單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無袖背心,看來單薄而且有些髒了。

此人臉龐黝黑,頭戴一頂破斗笠,他的頭髮因長久未洗像個鳥巢糾成一團,只是隨便紮成一束罷了!

他付得起馬錢嗎?

當初這位客人向他租馬時,馬夫還暗自擔心著,而且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個偏僻、人煙稀少的深山裡……

「客官。」

「嗯……」

「我們中午之前可以到達四日市,傍晚抵達龜山,再要到雲林院村的話,可能已經半夜了。」

「嗯!」

「您要去辦什麼事?」

「唔……唔。」

無論馬夫說什麼,此人一徑點頭不語,好像已陶醉在那古樸的海濱風景。

此人就是武藏。從去年春末到今年暮冬,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皮膚因風吹雨淋而粗糙不堪,只有那雙眼顯得明亮銳利。

馬夫又問他:

「客官,安濃鄉的雲林院村從鈴鹿山底還要往裡走約二里路,您去那麼偏遠的地方,到底要做什麼呢?」

「去拜訪一個人。」

「那個村子應該只住著一些樵夫、農夫吧?」

「我聽說桑名有一位擅長用鐮刀的高手。」

「啊哈!您說的是戶先生嗎?」

「嗯!只記得他叫戶。」

「戶梅軒。」

「對,對。」

「那個人精於冶煉鐮刀,而且聽說他擅長使用鎖鏈鐮刀,這麼說來,客官您是修行武者嘍!」

「嗯!」

「與其去拜訪冶煉鐮刀的梅軒,倒不如去松坂,那裡有一位聞名伊勢的高手。」

「誰?」

「神子上典膳。」

「噢!神子上。」

武藏點點頭,他久仰其名,便不再多問,默默地坐在馬上任其搖晃。他眺望四曰市的旅館屋頂漸漸靠近,終於來到城裡,借著一個路攤吃起便當。

此時可以看見他一隻腳趾上綁著紗布,走起路來有些跛。

原來是腳傷化膿,所以今天才以馬代步。

他非常細心照護自己的身體。雖然如此,仍然在混雜的鳴海港踩到一個木箱上的釘子,昨天還因此發高燒,腳腫得像個柿子。

「難道這是不可抗拒的敵人嗎?」

武藏連對一根小釘子也會聯想到勝負——如果釘子是一名武士,他竟然如此粗心大意,頗感可恥。

「很明顯,那根釘子落地時是朝上的,而自己竟然會踩到它,這表示自己不夠專註,警覺性不足。——而且還是整隻腳全踩踏上去,顯示出身形不夠靈敏,要是自己武功修鍊到家的話,在草鞋碰到釘子的那一瞬間,應該能夠敏銳察覺的。」

自問自答之後,下了一個結論:我的功夫尚未到家。

他發現自己武功尚未純熟,劍和身體未成一氣——光是練就一手好刀法,身體和精神卻不能合而為一。他深覺自己劍法尚未成形,是以憂心忡忡。

但是,自從今年晚春離開了大和柳生的田莊之後,到今日已經過了半年,這期間武藏並未浪費光陰。

他走訪伊賀,下近江路,一路走過美濃、尾州到各地的城池和山澤,極力尋找劍的真理。

什麼才是最高境界?

有一陣子他得不到答案,最後他終於肯定自己:我找到劍的真理了!

他能領悟絕非因為這些真理埋藏在城市或山林沼澤當中。半年來他在各地碰過幾十個習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但是這些人只是技術高超,巧於用刀罷了。

人海茫茫,人中龍難遇。

這是武藏遨遊四海之後的感慨,同時也讓他想起了澤庵,他實在是一個難得的人中龍。

「我能遇見他是上天賜予的恩寵,我必須把握這個機緣。」

武藏一想起澤庵,雙手及全身頓覺痛楚不堪。這種奇妙的疼痛乃因當時被捆綁在千年杉樹梢時所留下來的,對他而言,記憶猶新。

「等著瞧吧!下次換我把你澤庵綁到千年杉上,換我在地上對你說教。」

武藏經常以此為志,並非怨恨或報復,因為澤庵在禪理上已臻人生最高境界,武藏希望自己在劍法上能夠凌駕澤庵,他一直抱此願望。

即使在劍法上無法超越澤庵,自己若能在修身養性上突飛猛進,總有一天能把澤庵綁上千年杉,自己則在地上對他說教。澤庵在樹上會說什麼呢?

武藏真想知道。

也許澤庵會很高興地說:

「善哉!善哉!我願足矣!」

不,澤庵這個人不會如此露骨地說出心裡感受,也許他會開玩笑地說:

「小子,你幹得好!」

武藏對澤庵一直抱著奇妙的情懷。反正無論澤庵說什麼,也不管武藏會用什麼形式,總之,一定要向澤庵證明自己的進步,並能凌駕於澤庵之上。

然而這些純屬武藏的空想,他現在才剛起步,想達到完美的境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更甭說要凌駕澤庵之上。

空想無濟於事。

雖然武藏沒見到柳生谷的劍宗石舟齋,可是想到他崇高的人格,不免自慚形穢,深感無地自容,尤其才明白自己年輕不經事,更不敢輕言武學論道。以前他一直認為這個世界是個無聊、世俗的社會,現在才了解世界太廣闊、太可怕。

現在不是談理論的時候,劍法並非紙上談兵,一味議論根本無法營造一個完美的人生,惟有身體力行才是最重要的。

武藏頓悟之後,立刻隱居山裡,只要看到他從山中出來的模樣,便可猜知他在山中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那時他臉頰如鹿般削瘦,遍體傷痕,由於經過瀑布的沖洗,所以頭髮乾枯且粗糙不堪,他席地而眠,只有牙齒是白的。他走向人群聚落,內心燃燒著傲慢和自信,下山是為尋找能與自己匹敵的對手。

他在桑名聽說有個人能力與自己相當,所以現在打算去拜訪他。途中,他又聽說一個擅長冶煉鐮刀的高手戶梅軒,此人究竟是難得一見的高手,還是泛泛的米蟲呢?尚不得知,反正現在離初春還有十天左右,在前往京都的途中可以順道去見見。

武藏抵達目的地時,已是深夜。他付錢給馬夫之後說道:

「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馬夫說這裡是深山,而且深夜不便趕路,希望能向客官打算拜訪的朋友借宿一晚,明早再到鈴鹿山接客人回去較恰當。何況天寒地凍,他連一里路也無法再趕了。

這附近有伊賀、鈴鹿、安濃群山環繞,山上一片白雪。

「那麼,你隨我一起去找吧!」

「是戶梅軒先生的家嗎?」

「沒錯。」

「我們一起去找!」

梅軒是個鐵匠,如果天色未晚一定可以問得到,但是此時夜深人靜,村莊里看不到任何燈火。

不過,從剛才他們就一直聽到「鏘」的打鐵聲劃破寒冷的夜空,兩人循著聲音,終於看到一點微弱的燈光。

發出打鐵聲的正是鐵匠梅軒的家。屋外堆滿了各種金屬器料,屋檐也被熏得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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