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不知在思索著什麼,忽然在一塊大平面石板前坐了下來,石板的高度剛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呼!呼!」
他把石板上幾乎曬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連螞蟻也被他吹散了。
他兩隻手肘靠在上面,拿著斗笠撐住臉頰。石頭上反射太陽的光芒,從草地上蒸發出來的熱氣烤著他的臉。炎熱的天氣令他動也不動一下,只是聚精會神地看著修城的工事。
這個人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又八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而又八也對這個武士視若無睹,反正跟自己毫無瓜葛,而且他的頭和胸部仍然覺得非常不舒服,不時反胃,背對著那個人坐著休息。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順手摘下斗笠。
「拉石頭的!」
他出聲問道:「你怎麼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難過嗎?」
「現在好一點了……可是還很想吐。」
「我給你葯吃吧!」
他打開一個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藥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馬上會好的。」
「謝謝您!」
「苦嗎?」
「嗯!不太苦。」
「你還會在這裡繼續休息嗎?」
「是的……」
「如果有人來了,麻煩你叫我一聲,或丟個小石頭通知我,拜託你啦!」
修行武者說完,又回原來的位子上。這回他拿出紙筆鋪在石板上,專心地畫著。
他的眼神透過斗笠邊緣,仔細注視著這座城,有時候往城外看,有時又看著城後面的山線、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閣等等。他用筆把伏見城裡里外外的地理,巨細靡遺地繪在紙上。
關原之役爆發的前夕,這座城被西軍的浮田軍和島津軍攻陷,增田郭、大藏郭還有各所的壘柵、濠溝等,幾乎都被破壞殆盡。而現在重新修復的銅牆鐵壁,較之太閣時代更顯威嚴,睥睨著一衣帶水的大坂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專心畫下的草圖。他似乎曾經從城後的大龜谷以及伏見山上俯瞰過整座城池,還畫出一幅背面圖,所以這一幅畫得的確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聲,因為他看到專心畫圖的武士斗笠後,站著一位穿著草鞋、用皮帶將大刀系在背上、穿著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負責工事的諸侯的臣下,還是伏見的直屬大臣,正悶不吭聲地站在渾然不覺的修行武者身後。
真是對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對不起這個人,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現在丟石頭或示警都已經太遲了。
剛好,有一隻馬蠅叮上修行武者滿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趕開它。
「啊!」
一抬頭,他瞪大眼睛,非常驚訝!
監工的武士也回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著護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圖。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畫好的城池實景圖,竟然有人一聲不響地從身後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幹什麼?」他用盡全力怒斥一聲。
他抓住對方的手腕,站了起來。但又搶不回被監工武士奪去的地圖。二人就這麼高舉著手僵持著。
「給我看。」
「你太無理了!」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你是幹什麼的?」
「我看一下不行嗎?」
「不行!像你這種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總之,我先沒收了。」
「不行!」
那張圖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兩半,各執半張。
「你再不老實的話,我可要把你帶回去。」
「帶到哪裡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嗎?」
「當然是。」
「你是哪裡的?誰的屬下?」
「你沒有必要知道,我是這個工地的監工。如果你懷疑的話,儘管去調查。倒是你,是誰允許你來描繪城池地勢及修築工程的?」
「我是個修行武者。因為覺得所學不足,所以至各國觀察地理形勢及修築工程,充實自己,這有什麼不妥嗎?」
「多如牛虻的間諜,都是跟你一樣的借口……總之,這張圖我是不會還給你的,而且還要帶你到那裡去,把另一半也交出來。」
「那裡是哪兒?」
「工事奉行的衙門。」
「難道你拿我當犯人嗎?」
「少啰嗦!」
「喂,你這個小官差,如此耀武揚威就可以嚇唬我們這些百姓嗎?」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擺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勢。監工武士臉色一變,把手裡的半張圖丟在地上,用力踐踏,然後從腰際拔出一把長兩尺余的鐵尺。
心中暗想,如果對方動手拔刀的話,就用鐵尺攻擊,所以擺好應戰姿勢,對方卻似乎無此意,於是他又再問一次。
「你再不走的話,我要用繩子鞭你了。」
話尚未說完,修行武者已一個箭步向前,大喝一聲,一手掐住對方的脖子,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腰帶,往巨石的尖角丟了過去。嘴裡罵道:
「你這個寄生蟲!」
監工武士的頭就像剛才被工人們切開的西瓜一樣,被砸得稀爛。
「啊!」
又八用手捂住臉。
因為像大紅色味料般的東西飛濺到他身邊來。然而站在後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習慣如此殺人,還是在猛然暴怒之後已經恢複冷靜。總之,他並不急於逃脫,只是彎腰撿起被監工武士踐踏過的半邊地圖,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紙片,接著又冷靜地尋找剛才拋擲監工時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驚嚇,更覺得毛骨悚然。這個修行武者看來未滿三十,面色黝黑,布滿淺色斑點,從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臉不見了,說不見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劍削掉後,肌肉萎縮造成的。耳後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傷,看來如果他脫光上衣,可能還有不少刀疤。單憑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懼,望而卻步。
撿起斗笠戴到怪異的頭上後,修行武者像陣風般疾步離開。不用說,這一切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數百個如螻蟻般的石頭搬運工,以及舞著皮鞭和鐵尺斥罵著的其他監工,都無人察覺異動。
不過,這麼廣闊的工地一定有從高處不斷虎視眈眈監視的眼睛,這些人是站在圓木城樓上負責棟樑以及供應苦力的上層官吏。猛聞一聲巨響,正在樓下茶水間用大鍋煮水的足輕們紛紛問道:
「什麼聲音?」
「什麼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衝出外頭。
此時,圍著隔開工地現場和房屋的竹籬笆口,已黑鴉鴉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著,四周瀰漫著滾滾黃沙。
「一定是大坂來的間諜。」
「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竟然還敢來。」
「殺死他!」
大家異口同聲。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屬下,視兇手為自己的敵人一般,立刻聚集起來。
殘了半邊臉的修行武者已經被逮捕了。原來他躲藏在即將離開圍籬往外走去的牛車背後,正要穿過竹籬笆口時,被附近的工人發覺,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腳。
同時,城樓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個戴斗笠的人!」
工人們聽到命令,不問青紅皂白就將他撲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驟變,如困獸般瘋狂搏鬥。
他先劈手奪下狼牙棒,將這個戰利品掛在頭髮上。再制伏了四五個人之後,只見一道白光閃過,原來是掛在他腰際那把幾乎與他一樣高的大刀。這把刀平常看來嫌大,遇到危急打鬥時卻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揮向對手。
「你們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眾人,身陷重圍的修行武者決心殺開一條血路。
圍住他的人怕危險,紛紛散開,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頭從四面八方飛向他。
「殺死他!」
「殺死他!」
這些人對真正的武士是懼而遠之。一般而言,他們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賣弄半調子學問或知識,在人世間耀武揚威、不事生產的遊民,這些靠勞力維生的石工、土木工對他們相當反感。
「殺死他!」
「打死他吧!」
群聲高喊,石如雨下。
「這些無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衝向他們,他們就一鬨而散,與其說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條生路,倒不如說他對這些人已經失去理智,無法判斷利害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