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之卷 第11章 世外桃源

此地位在笠置山中,但是人們不叫她笠置村,而稱之為神戶庄柳生谷。

柳生谷雖然是個山中小村,卻是山明水秀,地靈人傑。民情風俗也淳厚有序。街道人煙稀少,絲毫不見浮華之氣,就像通往中國蜀地途中的「山城」,饒富野趣。

這山城中央有個大宅第,人們叫它「御館」。御館風格古老,石牆圍繞,是此地的文化中心,也是領下人民的精神寄託。領下的人民,自千年前即在此居住。領主也是從很早以前,平將門 作亂時代就在此居住,並在此地宣化布教,是擁有武器倉庫的土豪。

他們把這地方四周的村莊,當成祖先之地,視為自己的鄉土,由衷愛護。不管有任何戰禍,領主和人民都未曾迷失方向。

關原戰後,鄰近的奈良城被浪人佔領,浮華糜爛,各大小佛寺的法燈亦受波及。然而,柳生谷到笠置這一帶,不法分子根本無從進入。

僅此一例,即可知這一帶鄉土風氣和制度之嚴謹,不容許任何不純之物進入。

不只領主賢明,人民純良。笠置山的晨昏風光更是十分宜人。汲水煮茶,香醇甘甜——還有,梅花盛開的月瀨附近,黃鶯從雪未融化到雷鳴季節,歌聲不斷,音色比這山水還要清澈。

詩人曾經歌頌此地——山清水明英雄出。這樣的鄉土,要是不出個偉人,那詩人就是大騙子了。這裡的山河,不是虛有其表,徒有秀麗的風景而已,鄉土中還流著頑強的血液,人傑輩出。領主柳生家就是最好的證明。這些人傑都是出身鄉野,到軍中立了大功,成為有名的家臣,優秀人物著實不少,他們可說都是柳生谷的山河和黃鶯的歌聲孕育出來的英雄。

現在隱居在這「石牆御館」的柳生新左衛門尉宗嚴已改名為「石舟齋」,住在城內的小山莊里。目前政務由誰掌管誰任家督,他都不知道,反正石舟齋優秀的子孫眾多,家臣也都信得過,一切跟他掌政時期毫無兩樣。

「不可思議!」

武藏在般若荒野事件發生後十天左右來到此地。走訪了附近的笠置寺、凈琉璃寺等建武時代 的遺迹,並找了個地方住下,充分休養身心。此刻他出來散心,穿著隨意,連跟屁蟲城太郎也穿著草鞋。

他一路上觀看民家的生活、田裡的作物,還特別注意人們的風俗習慣,每次武藏都會情不自禁喃喃自語著:

「不可思議。」

「大叔!什麼事不可思議?」

城太郎問道。聽到武藏不斷喃喃自語,城太郎才覺得不可思議呢!

「我從中國地區出來,走過攝津、河內、和泉諸國,就是沒見過這樣子的地方。所以才說不可思議。」

「大叔!這裡跟其他地方有什麼不一樣呢?」

「山上樹木茂盛。」

城太郎聽到武藏的回答,不禁噗嗤一笑:

「樹木?樹木不是到處都長得很茂盛嗎?」

「這些樹不一樣。這柳生谷四周村莊的樹木,樹齡都不小,表示這地方沒受過兵燹災禍,所以樹木也沒被敵軍濫伐。可以想見,這裡的領主和人民沒受過饑寒交迫的苦。」

「然後呢?」

「田園青翠,小麥根頭紮實,家家戶戶傳來紡織聲。農夫們看到穿著華麗的路人,一點也不羨慕,繼續埋首耕作。」

「只有這樣?」

「還有。田裡很多年輕姑娘在工作,這點跟別的地方很不一樣——田裡可以看到很多紅腰帶,表示這個地方的年輕女子沒有流失到外地。因此,這個地方一定是經濟繁榮,幼有所養,老有所終,年輕男女絕不會嚮往別處的浮華生活而出走。從這些看來,可知這裡的領主英明,也可想像這裡的武器一定隨時磨得光亮,以備不時之需。」

「什麼呀?我以為您被什麼事感動?原來是這些無聊的事啊?」

「你當然不會覺得有趣了!」

「可是,大叔!您不是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才來這裡的嗎?」

「所謂武者修行,並不是只會到處找人比武,就表示他很厲害。如果只能勉強求得一宿一餐,扛著木刀到處比武,這不叫武者修行,這叫流浪漢。真正的武者修行,內心的修養要比武技來得重要多了。除此之外,還要走訪諸國,測量地理水利,牢記各地鄉土人情,觀察領主跟人民的相處之道,洞悉城裡城外動靜。腳踏實地,雲遊四海,善用心思,仔細觀察,這才叫武者修行。」

雖然武藏心想對小孩說教無益,但是面對這個少年,他無法隨便找個說詞搪塞了事。

對於城太郎幼稚的問題,他一點也不覺煩躁,邊走邊聊,耐心回答。

走著走著,兩人身後傳來了馬蹄聲,向他們漸漸靠近。馬上騎士是一位年約四十,身材魁梧的武士,大聲喊著:

「讓開!讓開!」

當馬超過他們時,城太郎抬頭一看,不覺脫口而出:

「啊!莊田先生!」

這個武士滿臉鬍子,像只大熊,城太郎絕不會忘記——他就是在通往宇治橋的大和路上,撿到城太郎掉在半路的信筒的那個人。馬上的莊田喜左衛門聽到城太郎的聲音,回過頭來。

「噢!小毛頭!是你啊!」

他雖然露了一下笑容,但仍然馬不停蹄,消失在柳生家的石牆裡。

「城太郎!剛才那個沖著你笑的騎士是誰?」

「莊田先生。聽說是柳生家的家臣。」

「你怎麼認識他的?」

「我來奈良途中,受到他不少親切照顧呢!」

「哦!」

「另外還遇到一個叫什麼來著的女子,我們三人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的渡口才分手。」

武藏將小柳生城的外觀,以及柳生谷的地理形勢全部看過一遍,才說道:

「回去吧!」

他們住的客棧位在伊賀街道上,雖然是獨棟建築,但是空間寬廣。來往於凈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都會在此歇腳。所以每到黃昏,客棧門口的樹木或是廂房外面,必定會系著十頭左右的馱馬。客棧為了替客人準備米飯,連門前的水溝,都被洗米水染得濁白。

「客官!您上哪兒去了?」

才進房間,就來了個身穿藍褂子、山村褲的小孩子。等看到她腰上綁著的紅腰帶,才知道是個女孩子。她直挺挺地站著催促道:

「快點去洗澡吧!」

城太郎看她年齡與自己差不多,正好交個朋友,就問:

「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笨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要你管。」

小茶打了他一下。

「你敢打我!」

武藏在走廊回頭問道:

「喂,小茶!澡堂在哪裡——前面右邊?好、好,知道了!」

門外的棚架上,已放著三個人脫下的衣服,所以武藏知道加上自己,澡堂內總共有四個人。他打開澡堂室門,一片霧蒙蒙的。先入浴的客人原來正聊得興高采烈,但一看到武藏強壯的身體,就好像看到什麼異類一樣,立刻三緘其口。

「呼——」

武藏近六尺的身子一沉到水裡,水位突然高漲溢出,另外三個客人差點漂了起來。

「?……」

有一人望向武藏,武藏則靠在池邊,閉目養神。

那三個人似乎放了心,又繼續剛才的話題。

「剛才離開的柳生家使者叫什麼名字?」

「是叫莊田喜左衛門吧?」

「是嗎?柳生竟然派人出面拒絕比賽,看來他的功夫並不如其名。」

「就像那使者說的,最近他們對任何人都表示石舟齋已經隱居,而但馬守儀到江戶出任官職,所以謝絕比賽。」

「不是吧!他們大概聽說我方是吉岡家的二兒子,所以才慎重其事,敬而遠之。」

「還教他帶來糕點,好讓我們在旅途中吃,看來柳生還真是圓滑呢!」

這些人膚色白皙,肌肉鬆弛,看來是城裡人。在洗鍊的會話中,有理智、有詼諧,可見其心思細膩。

武藏突然聽到吉岡這個名字,不覺歪著脖子,凝神細聽。

吉岡家的二兒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傳七郎嘍?

是不是那件事?

武藏想起來了……

自己拜訪四條武館的時候,有個門人說過,小師父之弟傳七郎跟友人到伊勢宮參拜,不在家。此刻可能正好在返家途中,說不定這三個人正是傳七郎和他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沖啊!武藏心想。

武藏暗自戒備著。以往曾在自己家鄉中了本位田又八母親的計謀,被敵人困在浴室。現在在偶然之中,又和宿有怨仇的吉岡拳法一子,有裸裎交手的可能。

他雖然出門在外,但對武藏跟京都四條武館之間的恩怨,想必也有所耳聞。要是他知道宮本就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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