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太郎!」
武藏停下腳步,回頭叫他。
「是。」
城太郎揚起眉毛。
奈良的城鎮已被拋在背後,離東大寺也很遠了。走在兩旁街樹林立的月瀨街,透過樹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緩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麼它更像豐滿乳房般聳立——感覺都近在咫尺。
「什麼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來到此地,城太郎只顧默默尾隨在後,沒露過一絲笑容。他覺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剛才,經過昏暗潮濕的東大寺時,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讓他嚇了一跳,不禁大叫一聲,看到一群不怕人的烏鴉也覺得很討厭。此時武藏身後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現了。
不管他們想躲到山裡,或是寺廟,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會逃不了。可是,為什麼非要去寶藏院眾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難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測。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寶藏院眾人道歉。
誰是誰非,也不是問題了。
正想到此,武藏剛好停下腳步,喊了一聲——城太郎。這讓他嚇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臉色蒼白,他不想讓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頭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著抬頭。世上好像只剩他們兩人,城太郎孤獨無助,心情沉重。
沒想到,武藏卻用再平常不過的聲調說道:
「真是太棒了!從現在開始的旅程,簡直就像踏著黃鶯的歌聲前行呢!」
「咦?您說什麼?」
「黃鶯的歌聲。」
「嗯,也對。」
城太郎終於回到現實。武藏光看到這少年發白的嘴唇,心裡就明白了。這小孩真可憐,而且這一回說不定要跟他永別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經過了奈良坡了。」
「我說啊!」
「……」
四周傳來黃鶯的啼聲,但聽在城太郎耳中,卻覺得異常凄涼。城太郎眼神渾濁迷惘,抬頭茫然望著武藏。他獃滯的眼眸,跟早上搶著要面具時充滿童稚的活潑神態簡直判若兩人。
「我們差不多要在這裡分手了。」
「……」
「遠離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沒理由為我受傷。」
城太郎一聽,眼淚立刻汩汩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雙手手背不斷揉著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顫抖。
「哭什麼?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嗎?如果我殺開一條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還有,要是我被殺了,你要回京都原來的酒館繼續工作——我會在遠遠的天上看著你,好嗎?喂……」
「為什麼哭?」
武藏一問,城太郎抬起濕漉漉的臉,拉著他的衣袖。
「大叔!我們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當武士嗎?」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顫抖不已,抓著武藏的袖子,死命地往後拉。
「你可憐可憐我,逃走吧!我們逃吧!」
「唉,你這麼一說,我也想逃了。我從小就失去骨肉親情。跟家人緣薄的程度,你也不輸於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現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兒子嗎?」
城太郎氣力用盡,只好坐到地上。雙手搓著臉,把淚水都染黑了。
「可是,別擔心。我想我不會輸的。不,是鐵定會贏,贏了就沒事了吧?」
雖然武藏這樣安慰他,城太郎還是不相信,因為他知道寶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師父不夠厲害,即使一對一也不可能會贏的。
今天要赴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裡都要有萬全的準備才行。不,應該說早已有心理準備了。武藏對城太郎雖然又愛又憐,但是他這樣只會帶來麻煩,讓人心焦不已。
武藏突然把他推開大聲喝斥。
「不行!像你這樣是當不成武士的,給我回酒館去!」
少年的內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武藏的聲音一嚇,連哭也忘了。他帶著驚嚇的神情立刻爬了起來,對著大步走開的武藏的背影——
大叔!
他強忍住心中的吶喊,靠在身旁的樹榦上,把臉埋在雙手裡。
武藏沒有回頭。但是,城太郎啜泣的聲音一直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見到身後那個無依無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為什麼帶他出來啊!
武藏內心懊悔不已。
想到連自己都尚未學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著一把孤劍、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應該有人隨行的啊!
「喂——武藏先生!」
不知何時,他已穿過杉林,來到一片曠野之地。雖說是曠野,但這裡地形起伏,是山腳地帶。叫他的男人好像是從三笠山的小路來到這曠野的。
「您要去哪裡?」
他跑來,問了兩次同樣的問題,然後並肩一起往前走。
這男子叫山添團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觀世遺孀家的三個浪人之一。
終於來了!
武藏立刻看穿這一切。
但還是假裝若無其事。
「噢,前幾天我們見過面。」
「唉,前幾天真是失禮了。」
那人連忙道歉,態度異常謙恭。他低著頭,瞟了武藏一眼。
「上次那件事,還請把它忘了,別介意。」
雖然山添團八前幾天在寶藏院見識過武藏的實力,心裡多少有點懼怕,但是看武藏才二十一二歲,不過是個鄉下武士,就像魚長了一點鰭,才剛剛游入這個社會,因此並未真心尊敬他。
「武藏先生!你要往哪裡去?」
「先到伊賀,然後到伊勢路。你呢?」
「我有點事,要到月瀨。」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離這裡四里處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裡?」
「離笠置寺不遠,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現在老城主宗嚴公已經退休,住到別墅去了,一直專研茶道,不問世事;他的兒子但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戶去了。」
「像我們這些不起眼的區區遊歷者,也會傳授武術給我們嗎?」
「如果有人推薦會更好。對了,我要去月瀨拜託的鎧甲師父,就是一位經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順便幫你拜託一下也可以。」
團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的左邊。這裡除了稀稀疏疏長著幾棵杉樹和楨樹外,視野遼闊,綿延數里之廣。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裡的道路雖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緩。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邊冒出褐色的煙,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武藏停下腳步。
「奇怪?」
「什麼事?」
「你看那煙。」
「那煙怎麼了?」
團八緊隨在武藏身旁,看著他,表情有點僵硬。
武藏指著:
「那煙看起來有一股妖氣。你覺得如何?」
「您說妖氣?」
「就像——」
指著煙的手指,這迴轉向團八的臉。
「藏在你眼中的東西——」
「咦?」
「我讓你看看,就是這回事!」
突然,一聲慘叫劃破春野寂靜的天空,團八的身體飛得老遠,而武藏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處驚叫:
「啊!」
聲音發自武藏剛才走過的山丘,他們的身影依稀可見,是兩個人。
他們的慘叫聲,就像在說:
「被幹掉了!」
他們揮著手,不知往何處逃走了。
武藏手上握的刀刃,反射著陽光,閃閃發亮。飛出去的團八已經無法起身了。
血沿著刀棱垂直滴了下來,武藏再度跨步出去,神態安寧,踩著野花,往煙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風,像女人柔細的雙手,撫著武藏的鬢毛,但他覺得自己怒髮衝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繃緊,硬如鋼鐵。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緩的原野上,有一片寬闊的沼澤。煙就是從這片沼澤里升上來的。
「他來了!」
大聲喊叫的,不是圍著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武藏保持距離,往火堆方向跑去的兩個人。
現在,已經可以看清那兩人就是被武藏一刀擊殺、此刻躺在武藏腳邊的團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衛還有大友伴立。
眾人聽到他們的呼喊,立刻問道:
「啊!來了?」
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