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之卷 第08章 粗茶淡飯

即使是在學武之人如雨後春筍的今天,寶藏院的名聲依然特別響亮。要是有兵法家不知道寶藏院,只把它當成單純的寺廟,別人可就會認為他是外行的武士了。

奈良更是如此。在奈良,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正倉院,但只要有人問寶藏院,大家就會立刻回答:

「啊!是不是在油坡的那家?」

此院坐落在一片杉樹林的西側,樹林之大,連興福寺的天狗都會在此棲息。這裡有元林院舊址,令人想起寧樂朝的盛世;還有悲田院的施藥院舊址,聽說光明皇后為了洗去千人的污垢,在此蓋過浴池。現在,這些地方都已雜草叢生,只有當時的石頭露出臉來。

聽說這裡就是油坡。武藏環顧左右。

「奇怪?」

雖然看到幾棟寺院建築,卻看不到像樣的大門,也看不到寶藏院的匾額。

此處的杉樹,經過冬寒春暖的洗禮,正有著最深沉時節的顏色。透過樹梢,可望見明亮柔和的春日山,山巒起伏如同窈窕淑女。雖然這附近已近黃昏,但是,在對面的山坡,陽光仍然燦爛光明。

武藏仰頭到處尋找類似寺廟的屋檐,終於——

「啊!」

武藏停下腳步。

——然而仔細一看,門上寫的不是寶藏院,而是跟它字形相近的「奧藏院」,第一個字不一樣。

他從山門往裡窺視,這裡看起來像是日蓮宗的寺廟。武藏以前未曾聽過寶藏院是屬於日蓮宗一派,所以他認為這裡一定跟寶藏院毫無關係。

他站在門口,一臉茫然。這時候,剛好有一個奧藏院的小和尚回來,看到武藏,似乎覺得他形跡可疑,所以不斷打量著他。

武藏脫下斗笠。

「請問——」

「唔,什麼事?」

「你們寺院是叫奧藏院嗎?」

「沒錯,那兒寫得清清楚楚。」

「我聽說寶藏院是在油坡,這裡還有其他寺廟嗎?」

「寶藏院剛好跟本寺背對背。你是去寶藏院比賽的嗎?」

「是的。」

「果真如此,最好別去。」

「咦?……」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如果獨臂人要來補手臂,還可理解。但是,沒必要大老遠趕來變成獨臂人吧?」

看這小和尚的體格,大概也不是普通的日蓮宗和尚,所以有些瞧不起武藏。雖說武術大流行並非壞事,但最近大家接二連三湧進寶藏院,實在令他們吃不消。觀其字義,寶藏院本應是宗教的凈土,並非是做什麼槍術買賣的。要真有買賣行為,也是以宗教為本而衍生出的副業。前任住持覺禪房胤榮從前經常跟小柳生的城主柳生宗嚴來往,也跟宗嚴熟識的上泉伊勢守關係密切,所以不知不覺地對武術萌生興趣,並將此當作娛樂開始學習。後來自行加上槍法,也不知從誰開始稱之為寶藏院流。但這位嗜好武術的覺禪房胤榮已經八十四歲,老態龍鍾了。現在根本不見人。要是見了人,沒有牙齒的嘴巴也只能微微蠕動。連話都不能講,更不用說槍法,他根本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以我說去了也徒勞無功。」

小和尚好像存心要趕走武藏,語氣越來越不客氣。

「這些事,我也聽說了。」

武藏心知對方在愚弄自己,還是婉轉地答道:

「可是,聽說權律師胤舜隨後繼承了寶藏院的精髓,成為第二代住持,現在仍然繼續鑽研槍術,門徒眾多。只要是上門拜師學藝的人,來者不拒。」

「喔,那個胤舜大師,可說是敝寺住持的弟子。第一代覺禪房胤榮衰老之後,他認為如果就此讓寶藏院聞名天下的槍法沒落,實在可惜。於是敝寺的住持就將從胤榮處學來的秘傳槍法,傳授給胤舜,使他登上寶藏院第二代住持的寶座。」

這些話聽起來拐彎抹角,總之這日蓮和尚就是要暗示這個外來的武者,當今寶藏院的第二代住持是自己寺里的住持所立。論槍術,日蓮寺奧藏院的住持也比第二代胤舜要正統得多了。

「原來如此。」

武藏先表示贊同,奧藏院的和尚這才心滿意足。

「雖然如此,你還是想去看吧?」

「這是我此行的目的。」

「說得也是……」

「您剛才說該寺和貴寺背對背,出這山門之後,要向右還是向左轉?」

「不不,真要去的話,就穿過本寺境內,這樣近多了。」

武藏道了謝之後,按他說的走法從廚房旁穿過院子,往後門走去。後頭有柴房和味噌儲藏室,還有一片約五十畝的田地,展現在眼前,就像是鄉下富農人家的景象。

「應該是那裡吧?」

田園盡頭,又望見一座寺廟。武藏踩著柔軟的土地,穿過翠綠的蔬菜、蘿蔔、蔥苗,往那頭走去。

田裡,有一個老僧拿著鋤頭在耕作。他是個駝子,背上好像放了一個木魚似的。他彎腰鋤地,默不作聲,只看到兩道顯眼的雪白眉毛,像是特地植在額頭上的。每挖一下土,石頭就發出鏗鏘聲,打破了這一片死寂。

老和尚應該是日蓮寺的人吧?武藏心想。

武藏本想跟他打招呼,但是懾於老和尚別無他念的專心之態,只好悄悄從旁走過。老和尚雖然低著頭,犀利的目光卻從眼尾直逼自己腳邊。雖然對方不形於色,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凌人之氣,簡直不像是發自人身,而是那種石破天驚的雷霆氣勢,讓武藏全身悸動不已。

武藏身體僵硬,倒吸了一口冷氣。從十二米左右的距離回頭再探老和尚的動靜。武藏血脈沸騰,好像準備抵擋敵人長槍的攻擊。然而,老和尚仍然彎著腰,尖聳的背對著武藏,鏘——鏘——鏘——,鋤地的調子一點也沒變。

「他是何方人物?」

武藏抱著這個大問號,終於找到了寶藏院的玄關。他站在那兒等待知客僧的時候,仍然苦思不解:

剛才明明聽說這裡的第二代胤舜還年輕,第一代胤榮已經老得連槍法都不記得,可是……

那老和尚一直低著頭的身影,始終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武藏大聲叫門,想甩開這惱人的思緒。但是,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樹葉聲唱和——深奧的寶藏院沒有人出來應門。

仔細一看,玄關旁邊立著一個大銅鑼。

啊哈!原來要敲這個。

武藏一敲,裡面馬上傳來回聲。

出來應門的大個子和尚,雄健的體魄就像睿山僧兵的首領。他對武藏這種裝扮的訪客,顯然已經習以為常。他只瞥了武藏一眼。

「你是劍術家嗎?」

「是的。」

「來做什麼?」

「來求教。」

「請進!」

他往右邊一指。

看來是叫他洗腳,那裡有引水管將水引到盆里。踩得扁扁的草鞋,大約有十雙左右,散亂一地。

武藏隨著知客僧經過一個漆黑的走廊,進入一個房間等待,這裡可看到窗外的芭蕉樹,除了引路的羅漢帶有殺伐之氣外,其他地方看起來就像普通的寺廟。空氣中還瀰漫著香火的味道。

「請在這裡寫上你曾在何處修行、流派,還有自己的姓名。」

大個子和尚拿來一本冊子和筆墨。

冊子上面寫著:

登門者授業芳名錄

寶藏院執事

打開一看,上面寫著眾多修行武者的名字和來訪日期。武藏也仿照前人的寫法,但是流派名卻空著。

「你的劍法是向誰學的?」

「我是無師自通。說到師父,少年時候,家父教了我鐵棍術,但也沒學好。後來立志學武,天下萬物、天下前輩,皆為我師。」

「嗯……我了解了,但是我們這流派,是自先祖以來就聞名天下的寶藏院槍術。這槍術非常粗野、激烈,不是打著玩的。所以,你先看看芳名錄前的說明之後,再做決定,如何?」武藏剛才並沒注意到,經他一說,就從地板拿起一冊來看,原來的確有個誓約書,明文規定——在該院接受指導的學徒,不論是四肢不全或是死亡,皆不得有異議。

「我已明白了。」

武藏微笑地將冊子放回地板。既然走上武者修行的道路,這是不管到哪裡都必須具備的常識。

「那就這邊請!」

對方又引他往裡面走。

兩人來到一個武館,空間寬大得好像一個大講堂。粗大的圓柱,跟寺廟不太相配。欄杆間的雕刻,金箔已經剝落,塗在上面的粉彩,跟其他武館大不相同。

原來以為只有自己一人,沒想到等待席中已有十名以上的修行者。除此以外,還有十幾名身穿法衣的弟子,以及相當多完全是來見習的武士。現在,武館中央有一對拿著槍正在比賽,大家屏氣凝神地觀看,根本沒人發覺武藏悄悄坐到一旁。

雖然武館牆上寫著「志願者可持真槍比賽」,但是,現在正在對峙的兩個人,手上拿的只不過是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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