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之卷 第05章 河童

他在客棧已經住了二十幾天,因此,回到這裡,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覺。

武藏一進泥地間就看到這個經常來此跑腿的酒館少年,正與老闆頭碰頭不知在做什麼。武藏想看個究竟,默不作聲,走到他們背後。

「哎呀!你真壞!」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筆紙藏到背後。

「給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要!」

城太郎搖著頭。

「我說外頭那匹馬啊……」

城太郎顧左右而言他。武藏脫下濕答答的褲子,交給客棧老闆,笑答: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這一手。」

城太郎反問:

「不吃手,那吃腳吧?」

「要吃腳,就吃章魚的腳。」

城太郎歡呼:

「吃章魚下酒——大叔!吃章魚下酒。我去拿酒來!」

「拿什麼?」

「酒啊!」

「哈哈哈!你這小子可真會耍詐。這下子我又得向你買酒了!」

「五合 。」

「不要那麼多。」

「三合。」

「喝不了。」

「那……要多少?宮本先生您真小氣。」

「碰到你真沒辦法。老實說,我錢不夠,我是個武人。別那樣責備人嘛!」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點好了!不過,有個條件,大叔!您要再說有趣的故事給我聽喔!」

城太郎精神抖擻地跑向雨中。武藏看著他留下來的信,說道:

「老伯,這是剛才那少年寫的嗎?」

「沒錯!……沒想到小鬼那麼聰明,嚇了我一跳呢!」

「嗯——」

他覺得很不錯,正看得入神。

「老伯,有沒有乾衣服?要是沒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我就知道您會濕淋淋地回來,早已拿出來放在這裡了!」

武藏到井邊沖洗完畢,換上乾衣服,坐到火爐旁。

這會兒工夫,火爐上方的掛鉤已掛上鍋子,還有香噴噴的食物、碗盤都擺好了。

「這小毛頭!不知在幹什麼?去這麼久。」

「他幾歲了?」

「聽說十一歲了。」

「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啊!」

「他七歲左右就在酒館跑腿,每天和馱夫、附近抄紙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難怪如此。」

「可是——在那種環境之下,為何能寫一手好字呢?」

「有那麼好嗎?」

「他的字雖然還脫不了小孩的稚氣,但在稚拙的筆法當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該稱為天真還是什麼的氣質……對了……以劍道的說法,他的字極為流暢。將來他會成大器!」

「您說成大器,是什麼意思?」

「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真的?」

老闆打開鍋蓋看了一下。

「還沒來喔!那小傢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來?」

他嘀咕個不停,這時,泥地間終於響起腳步聲。

「老爺爺!酒拿來嘍!」

「你在幹什麼呀?客人等著要喝呢!」

「可是,我一回去,店裡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個醉漢抓著我,硬是問了我一大堆問題。」

「問什麼?」

「問宮本先生的事啊!」

「你是不是又多嘴,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了?」

「即使我不說,這一帶也是無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發生的事。隔壁的老闆娘,還有前面漆器店老闆的女兒,那天剛好都去寺里參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轎夫團團圍住呢!」

武藏本來盤腿坐在爐前,默不作聲,現在突然用拜託的語氣說道:

「小兄弟!別再提這事了,好嗎?」

城太郎十分機靈,一見他臉色不對,立刻岔開話題。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這兒玩?」

「你不必回家幫忙嗎?」

「啊,店裡沒事。」

「那麼,跟大叔一起吃晚飯吧!」

「我來溫酒!溫酒我最在行。」

他把酒壺埋在火爐的炭灰里。

「大叔,溫好了!」

「真好喝。」

「大叔!您喜歡喝酒嗎?」

「喜歡。」

「可是,沒錢就喝不成了,對不對……」

「嗯……」

「當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隨大將軍,領很高的俸祿,對吧?店裡客人還告訴過我,以前冢原卜傳出巡的時候,都叫部下拉著備用馬,貼身護衛的拳頭上還停著老鷹,浩浩蕩蕩地帶著七八十個家臣出門呢!」

「嗯!沒錯。」

「聽說跟隨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戶領一萬一千五百石的俸祿。是真的嗎?」

「是真的。」

「大家都如此,為何大叔那麼窮呢?」

「因為我還在學習嘛!」

「這麼說,你要到幾歲才會像上泉伊勢守或冢原卜傳那樣威風,帶眾多部下出巡呢?」

「這個……我可能無法成為那種大人物喔!」

「你武功不夠高強嗎?大叔!」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說我吧!反正我是逃出來的。」

「附近的人都說住在客棧的年輕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聽了很生氣啊!」

「哈哈哈!還好不是你在批評我。」

「因為我是晚輩呀!大叔!在漆器店裡,造紙店和水桶店的年輕人經常聚在一起練習劍術。您到那兒去跟他們比賽,贏他們一次。」

「好好!」

城太郎講什麼,武藏都點頭答應,他喜歡這少年。大概自己也還是個少年的緣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為他沒有兄弟,幾乎不曾享受過家的甜蜜,才會如此。在他的下意識里,經常會追尋類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獨的心靈。

「這種事以後別再提了——現在換我問你,你家鄉在哪裡?」

「姬路。」

「什麼,在播州?」

「聽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沒錯,兩地離得很近——你父親在姬路是做什麼的?」

「我父親是武士,武士喔!」

「哦……」

原來如此!武藏雖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後再問他父親的姓名。

「我父親叫青木丹左衛門,以前曾領餉五百石喔!可是,當我六歲的時候,他失業成了浪人,之後來到京都,越來越窮,所以把我寄在酒館,自己到虛無僧寺念佛去了。」

城太郎邊回憶邊說:

「所以,我說什麼也要當個武士。要當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練好劍法吧?大叔!拜託!收我為徒——我願為您做任何事。」

武藏當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時之間還沒認真考慮答不答應,因為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八字鬍——叫青木丹左的人——會是如此下場。既然投身劍術,早就應該有賭上身家性命、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覺悟,但是,親眼目睹這樣的人生起伏,卻勾起了他另一種落寞感,內心受到了很大的衝擊,連酒都醒了。

想不到這小孩這麼倔,怎麼哄都不肯聽。連客棧的老爺爺也來幫腔,又罵又勸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他纏著武藏,抓著他的手臂,又抱著他,死求活求,最後竟哭了起來。武藏拗不過他,只好說:

「好,好,收你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闆說清楚,再下決定喔!」

城太郎總算心甘情願地回家去了。

次日早晨。

「老伯!這段日子,勞您照顧了!我想到奈良去,請幫我準備便當。」

「咦?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爺爺非常驚訝。

「是不是那小毛頭求您那些無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小傢伙的緣故。我老早以前就有這個願望,聽說位於大和的寶藏院的長槍術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傢伙來了,可能會不高興,就交給您處理了!」

「唉呀!小孩子哭鬧一下就沒事了!」

「還有,酒館老闆那兒,也幫我交代一下。」

武藏離開了客棧。

紅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濘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風撫著肌膚,跟昨日的風雨大不相同。

三條口的水位高漲,水色混濁。橋旁有許多騎馬武士,正對來往的人一一盤查。

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江戶將軍即將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諸侯今天已先到達,所以以此壓制蠢蠢欲動的浪人。

武藏答話時,態度從容,安然過了關。此時,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既不屬大阪方面,也不屬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無政治色彩的真正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