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之卷 第03章 優曇華

今天對吉岡家來說,是個兇險的日子。

自從四條武館在西洞院西邊的路口創立以來,今日可說是受到了最大的侮辱,使得兵法名門名聲掃地。這的確應該銘記在心——有心的門徒,都一臉沉痛。平常到了黃昏,武館門徒都紛紛回家,但是現在,有的聚集在休息室地板上,無言以對;有的像烏鴉一樣聚在一室,沒有一個人回家去。

要是聽到門前有轎子聲,就會有人說:

「回來了吧?」

「是小師父吧?」

大家立刻打破沉默,站起來看個究竟。

一直靠在武館入口柱子上的人,卻重重地搖搖頭,說道:

「不是。」

聽到這個回答,門徒們又重新掉入憂鬱的泥淖里。有的人咂舌,有的人大聲嘆息,旁邊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在昏暗中,個個閃著懊喪的目光。

「到底怎麼樣了?」

「真不巧,今天小師父不在!」

「沒人知道小師父的行蹤嗎?」

「不,已經派人分道去找了,也許已經找到,正在回家途中。」

「噓!」

——有個醫生從裡面房間出來,幾個門徒默默地送他走出玄關。醫生一走,那些人又沉默地退回室內。

「你們忘了點燈嗎?來人呀!誰去把燈點上?」

有人生氣地怒吼著。這是對自己受了侮辱,卻無能反擊所發的怒吼。

武館正面有一個「八幡大菩薩」的神龕,有人立刻點上燈火。然而,連那燈火也失去了燦爛的光芒,看起來就像忌斗之火,籠罩著不吉利的氣氛。

——想一想,這數十年,吉岡一門未免太過於風調雨順!在一些老門徒那裡,也有人這麼反省。

先師——這四條武館的開山始祖——吉岡拳法,跟其長子清十郎及其次子傳七郎的確是天壤之別。本來這種拳法只是染房的一個工匠,從塗抹定型糊的方法中所發明的大刀刀法,接著習得了高明的鞍馬僧長刀法,還研究了八流劍法。最後,終於創立了吉岡流小太刀刀法,並獲得了當時室町將軍足利家的任用,晉陞為兵法所的一員。

先師好偉大呀!

今日的門徒,不時這麼追悼已故的拳法老師及其德望。第二代的清十郎及其弟傳七郎,不但習得不亞於其父的家傳武術,也同時繼承了吉岡拳法所留下來的龐大家產和名聲。

「這就是禍源。」

有人這麼說。

現在的弟子,不是追隨清十郎的德望,而是追隨吉岡拳法的德望和吉岡流的名聲。因為只要是在吉岡家完成修業的人,就可以在社會上通行無阻,所以門徒才會日益增多。

足利將軍家滅亡之後,清十郎這一代雖然已經沒有俸祿了,但是,吉岡拳法門不喜玩樂,因此積了很多財產。再加上宏偉的宅邸,以及眾多的弟子,在日本的京都也算稱霸最久的。姑且不論其本質如何,光憑外觀,就足以風靡崇尚劍道的日本了。

——然而,在牆內的人仍沉溺於自誇、自傲,就在享樂無度的幾年當中,時代已經在白色的巨大牆垣外物換星移。

直到今天,武館受到莫大的侮辱,才使這些自傲的眼睛睜亮——他們被一個默默無聞的鄉下人宮本武藏用劍給打醒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作州吉野鄉宮本村的浪人宮本武藏。

門房來通報,有這麼個鄉下人來到武館。問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回答說:年約二十一二歲,身高近六尺,像一隻從黑暗中突然跑出來的牛。頭髮隨便綁成一束,好像整年都沒梳理過似地糾纏在一起。衣服已被雨露弄得污穢不堪,甚至分不清是素麵還是碎花紋、是黑色還是茶色,好像還可以聞到他一身的臭味。背上斜背著一個俗稱武者修業袋的百寶袋,看來是最近頗盛行的修行武者,但有些滑稽可笑。

這還不打緊。要是他只是來廚房討個飯吃也就罷了,沒想到他看到這巨大的門戶,竟然說希望跟當家的吉岡清十郎老師討教。門徒聽了差點噴飯。有人說把他攆走,也有人建議問清楚他是什麼流派,師事何人?門房半開玩笑地向他問了這些問題,他的回答更令人叫絕。

——年少之時,跟父親學鐵棍術。以後,向每一位來到村裡的兵法家請教。十七歲離開故鄉,十八、十九、二十這三年,因故只修習學問。去年一整年獨自一人躲在山裡,以樹木和山靈為師,自己進修,無師無派。將來,想要汲取鬼一法眼的真傳,參酌京八流的真髓,效法創立吉岡流的拳法老師,創立宮本流。目前雖然力有不足,但會致力於此目標。

那人說話的態度老實,不失一般禮儀。可是他不但舌頭生硬,且帶著濃濃的鄉音,一副笨拙的樣子。門房學他說話的樣子,把大家笑得東倒西歪。

敢向天下第一的四條武館挑戰,已經是個迷糊蛋了,竟然還說要效法拳法老師創立流派,實在是自不量力。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是,他卻進一步問有沒有人能收屍?而且那人又半開玩笑似地向門房說:

「萬一發生事情,要收屍的話,大可以丟到鳥邊山,或者丟到加茂川跟垃圾一起流走,絕不會死不瞑目的。」

這豪爽的口氣,跟他遲鈍的外表極不相稱。

「上!」

有一人開口喊道,開啟了事端。他們準備把他抓到武館裡打個半死,再把他丟出去。然而,第一回合下來,半死的卻是武館的人。第一個上場的人被他用木劍打斷手腕,受了重傷。與其說是被打斷,不如說是被折斷,只剩皮膚接著下垂的手腕。

門徒一個接一個上去跟他搏鬥,幾乎每個人都受重傷,徹底慘敗。雖然他用的是木劍,卻滿地鮮血。到處殺氣騰騰,好像即使吉岡的門徒被殺得片甲不留,也不能讓這無名的鄉巴佬活著回去向世間誇耀。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請清十郎老師出來吧!

武藏提出這要求時,已累得無法站立了。門人無可奈何,只好安排他在一個房間里等候,並派人去找清十郎。另外又差人找醫生來,在後面治療重傷的人。

那醫生回去之後沒多久,後面房間傳來兩三聲呼喚負傷者名字的聲音。武館弟子們趕緊跑過去一看,重傷並躺的六人當中,已經有兩名不治身亡。

「……沒救了嗎?」

圍在死者旁邊的同門師兄弟,大家臉色蒼白。

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玄關經過武館,來到屋裡。

原來是吉岡清十郎帶著祇園藤次回來了。

兩人臉色極為沉重。

「這是怎麼一回事?看你們這副德行!」

藤次不但是吉岡家的用人 ,也是武館的老前輩。所以不管什麼場合,他說的話一直都帶著權威。

在死者旁邊淚眼潸潸的門徒,抬起憤怒的眼睛:

「這句話應該問你。都是你引誘小師父出去的,做壞事也要有點分寸!」

「你說什麼?」

「拳法老師在世的時候,可從來沒一天像這個樣子!」

「只是偶爾去看看歌舞伎,散散心,有什麼不對!膽敢在小師父面前用這種口氣說話!太放肆了!」

「看女歌舞伎,一定要提前一天在那兒過夜嗎?拳法老師的牌位,在後面的佛堂里哭泣呢!」

「你這傢伙,說話小心點!」

為了安撫這兩個人,眾人把他們分別帶開,一時之間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吵起來,突然,從隔壁房間傳來聲音:

「……吵……吵死人了……不知道別人受傷有多痛苦嗎……哎——哎……哎——哎。」

有人在呻吟。

「別起內訌了,既然小師父已經回來了,就請他快點雪今日之恥吧……還有……可別讓那個在後頭等的浪人活著離開這裡喔……行嗎?拜託了!」

有一個傷者躺在棉被裡,手打著榻榻米激動地喊著。

雖然傷不至死,但在武藏木劍下,手腳被打傷的人,聽到這話之後,也振奮起來了。

對!

眾人都有受辱的感覺。在當時的社會中,除了農、工、商之外的階層,他們平常最重視的莫過於「恥辱」這件事,如果受了恥辱,甚至隨時都願意以死雪恥。當時的掌權者,因為戰亂不斷,還沒擬出太平時期的政綱,只有京都改行法令,用不甚完備的法令治理世間。雖然如此,士人階層注重恥辱的風氣仍然鼎盛,農民和一般老百姓也自動自發地尊崇此風,還影響社會治安。但是,依靠市民的自治力,也足夠彌補法令的不足。

吉岡一門上下,總算尚知羞恥,還不像末世之人一般厚顏無恥。所以,當他們從一時的狼狽和失敗中蘇醒時,腦子裡立刻燃起怒火——

這是家門之恥。

大家都放下小我,一起聚集在武館內。

他們團團圍住清十郎。

但是,清十郎偏偏在今天顯得毫無鬥志。昨夜的疲倦,還留在眉宇之間。

「那個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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