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水之卷 第02章 陽光和陰影

一個半老徐娘,正披散著剛洗完的頭髮,踮著白皙的腳跟,努力將被風吹熄的燈籠重新掛回原處。那舉得高高的白皙手臂,映著燈影和黑髮,搖曳生姿。二月涼爽的晚風,透著梅花的香味。

「阿甲,我幫你掛吧!」

不知是誰突然從後面出聲道。

「哎呀!小師父。」

「你等一等!」

來到身旁的不是小師父清十郎,而是弟子祇園藤次。

「這樣掛可以嗎?」

「勞駕您了!」

藤次看看寫著「艾草屋」這三個字的燈籠,覺得不正,又重新掛了一次。有些男人,在家裡從來不做事的,到了花街,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親切和勤勞。自己開窗子,拿坐墊,非常勤快。

「還是這裡悠閑。」

清十郎一坐下就這麼說。

「安靜多了!」

「我來開門吧!」

藤次又開始動手做事了。

狹窄的走廊圍著欄杆。欄杆底下,高瀨川的流水潺潺流過。從三條的小橋往南走,分別是瑞泉院的大庭院,接下來是昏暗的寺街,然後是茅原。世人仍然清楚地記得,關白秀次及其妻妾孩子們被砍頭後葬身的惡逆冢,就在這附近。

「女人們不快點來,就顯得太冷清嘍……今夜好像沒別的客人嘛!阿甲這娘兒們在做什麼?連茶都還沒上。」

藤次的個性急躁,大概是催阿甲泡茶,徑自走到通往內屋的細廊。

「哎呀!」

迎面碰上一位少女,正端著泥金畫的茶盤,衣袖上系著鈴鐺。

「噢!是朱實呀!」

「別把茶打翻了!」

「茶沒關係啦!你喜歡的清十郎先生來了,為何不早點出來?」

「哎!真的打翻了!快去拿抹布來,都是你弄翻的。」

「阿甲呢?」

「在化妝。」

「什麼?這麼晚才化妝?」

「白天太忙了嘛!」

「白天?——白天誰來了?」

「誰來了跟你有什麼關係?讓開!」

朱實進入房間。

「歡迎大駕光臨。」

清十郎正在眺望一旁的景色,沒注意到她進來。

「啊……是你呀?謝謝你昨晚的招待。」

他有點靦腆。

朱實從架子上拿下一支陶制的煙管,放到一個類似香盒的容器上。

「老師您抽煙嗎?」

「煙?最近不是禁煙嗎?」

「但是,大家都偷偷地抽啊!」

「好吧!我抽抽看。」

「我幫您點煙。」

朱實從鑲著螺鈿的華麗小箱子里拿出煙草,用白皙的手指把它塞進陶制煙管的口裡。

「請用。」

她把煙嘴遞到清十郎面前。

他抽煙的動作顯得十分生疏。

「好辣!」

「呵呵呵!」

「藤次到哪裡去了?」

「在娘的房間吧!」

「那傢伙一定喜歡阿甲。藤次經常瞞著我來這裡,是不是?」

「我說得沒錯吧?」

「您真討厭。呵呵呵!」

「有什麼好笑?你娘對藤次也有點意思吧?」

「那種事我不知道。」

「沒錯吧!一定是這樣……這不剛好嗎?兩對戀人,藤次和阿甲,我和你。」

清十郎臉上的表情還是正經八百,自己的手卻已經蓋上了朱實的手。

「討厭!」

朱實用力推開他的手。

被這麼一推,清十郎更加慾火中燒。朱實正要起身,清十郎卻順手緊抱她嬌小的身軀。

「要去哪裡?」

「不要,不要……放開手!」

「嘿!陪我嘛!」

「拿酒……我要去拿酒來。」

「不拿酒也沒關係。」

「娘會罵我的。」

「阿甲呀!正在跟藤次談心呢!」

他的臉緊貼著朱實埋在衣領下的臉頰,這使得她雙頰火熱,死命地轉向一旁:

「來人呀!娘!娘!」

朱實真的大叫了起來。

清十郎才一鬆手,朱實拽著袖口的鈴鐺,像小鳥般逃到後面去了。她的哭聲雜和著裡屋一角的笑聲。

「啐……」

清十郎有些尷尬,有些寂寞,又有點苦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要回去了!」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走到走廊。帶著一臉不悅,正要走出去。

「咦?清老師!」

阿甲見狀,急忙抱住他。現在她已梳好頭,化好妝了。

阿甲抱著他,並大聲地喊藤次。

「別這樣!別這樣!」

好不容易讓他坐回原來的位子。阿甲立刻為他倒了一杯酒,安撫他的情緒。藤次則把朱實拉了出來。

朱實看到清十郎面色凝重,輕笑一聲,低下了頭。

「快替清老師倒酒!」

「是。」

朱實端起酒壺。

「她就是這副德行。為什麼我這女兒老是像個小孩呢?」

「這樣才好呀!像含苞的櫻花。」

藤次也在旁坐下。

「可是,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呀!」

「二十一嗎?看不出有二十一了。她長得這麼嬌小——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

朱實像小魚一般,表情活潑地說道:

「真的嗎?藤次先生。好高興!真希望能一直十六歲。因為我十六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美好的事。」

「什麼事?」

「不能告訴任何人……就在十六歲的時候。」

她抱著胸。

「我那時在哪裡,你們知道嗎?關原之戰那年——」

阿甲突然拉下臉,說道:

「別嘰嘰喳喳的,盡說些無聊話。去拿三弦琴來!」

朱實嘟著嘴,站起身來。隨後彈的三弦琴,與其說是滿足客人的娛樂需要,不如說是沉醉在自己的回憶里:

太美了 今宵

要是陰天的話就讓雲遮住吧

遮住那淚眼相對的明月

「藤次先生,您知道這首歌嗎?」

「知道!再來一首。」

「真想彈一整個晚上呢!」

在黑暗中

也不會迷路的我

唉呀 卻讓他迷惑了

「哦!這樣你確實已經二十一歲了。」

清十郎一直用手撐著額頭,沉默不語,好不容易才恢複心情,突然說道:

「朱實,喝一杯!」

他便遞了一杯酒給朱實。

「好,我喝。」

她一點也沒推辭,幹了一杯。

「好!」

朱實立刻把杯子還給清十郎。

「你酒量好像不錯!」

清十郎又斟了一杯。

「再喝一杯。」

「謝謝!」

朱實沒放下杯子。酒杯似乎太小了,換成大杯,可能也還無法盡興呢!

這個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有張尚未被男人碰過的紅唇,還有一雙小鹿般羞澀的明眸。但是,這女人到底把酒喝到哪裡去了呢?

「不行呀!我這女兒喝多少也不會醉。還是讓她彈琴好了!」

阿甲說道。

「有意思!」

清十郎興緻高昂地倒酒。

藤次眼看情形不太對,有點擔心。

「您怎麼了?小師父今夜喝多了。」

「沒關係。」

果然不出所料,清十郎沒完沒了。

「藤次,我今夜搞不好回不去了!」

說完又繼續喝。阿甲又附和著他的說法:

「好啊,想在這裡住幾天都可以。對不對?朱實!」

藤次使個眼色,悄悄把阿甲拉到其他房間,小聲地對她說,這下子傷腦筋了,你看清十郎那痴心的樣子,不管如何,一定要朱實點頭。朱實怎麼想並不要緊,倒是你這個母親的意見比較重要。兩人認真地商量,看看要付多少錢。

「這個嘛……」

阿甲在黑暗中,用手指撐著濃妝艷抹的臉頰,仔細思考著。

「怎麼樣?」

藤次膝蓋靠過來。

「這事不錯吧!他雖是個兵法家,但是現在吉岡家裡可說是家財萬貫。再怎麼說,上一代的拳法師父長久以來都是室町將軍的老師。弟子的人數也是天下第一。而且清十郎尚未娶妻,不管如何,這不是一樁壞事啊!」

「我也這麼想。」

「只要你同意,她不會有什麼意見的。那麼,今夜我們兩人都住在這裡嘍!」

這房間沒燈火,藤次不客氣地抱住阿甲的肩膀。這時,突然聽到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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