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地之卷 第09章 千年杉

一大早,七寶寺的山上便傳來噹噹的鐘聲。這不是例行的鐘聲,而是表示第三天的期限到了。不知是吉報?還是凶報?村裡的人都喊著:

「你聽!」

大家爭先恐後跑到山上。

「抓到了!武藏抓到了!」

「哦!真的嗎?」

「誰讓他束手就縛的?」

「是澤庵師父呀!」

本堂前,人群不斷圍攏過來。武藏像頭猛獸被綁在階梯的欄杆上,大家盯著他。

「哦——」

有的人像見到大江山的鬼一樣,咽了下口水。

澤庵笑嘻嘻地坐到台階上:

「各位父老,這下子你們可以安心耕種了!」

人們馬上把澤庵當成村子的守護神,英雄般地對他另眼相待。

有人跪在地上,也有人拉著他的手,在他跟前膜拜。

「不敢當!不敢當!」

澤庵對這些盲目崇拜他的人,用力揮著手說道:

「各位父老兄弟,你們聽好。抓到武藏,並不是我了不起,而是天意如此。沒有人能違反世間的法戒而得逞。了不起的是法戒呀!」

「您這麼謙虛,更加了不起!」

「你們一定要這麼抬舉我,就算我了不起好了。不過,各位,現在有事與你們商量。」

「哦?商量什麼?」

「當初我跟池田諸侯的家臣約好,如果三天內抓不到武藏,處我弔死,如果抓到,任憑我處置武藏。」

「這事我們聽說了!」

「不過,嗯……怎麼辦呢?他人已經被抓到這裡來了,殺他?還是放了他?」

「怎麼可以放了他?」

大家異口同聲大叫。

「一定要殺他!這種可怕的人,讓他活下去有什麼用?只會成為在村中作祟的惡魔罷了!」

「嗯……」

澤庵不知在想什麼,大家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殺死他!」

後面的人大叫。

此時,有個老太婆在混亂中擠到了最前面,瞪著武藏的臉,走到他身邊,原來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她揮動手上的桑樹拐杖:

「光是殺死他,能消除我一肚子的怒氣嗎——這張可惡的臭臉!」

打了他兩三下耳光之後,又說:

「澤庵大師!」

阿杉這回對著他,一副要吃人的眼神。

「幹啥?阿婆!」

「我的兒子又八,被這個傢伙誤了一生,讓我失去本位田家的香火。」

「哼,又八嗎?那個傢伙沒出息,你還是另外收個義子比較好。」

「你在說什麼?好壞都是我的兒子。武藏是我兒子的仇人,應該交給我這老太婆來處置。」

剛說完有人從後方打斷了老太婆的話:「不行!」

群眾似乎害怕碰到那人的衣角,馬上讓出一條路來。原來是搜山的首領八字鬍。

他一臉不悅,樣子可怕極了!

「喂!這可不是在看熱鬧!你們這些老百姓全給我退下!」

八字鬍怒罵著。

澤庵也從中打斷:

「不,各位父老,不必退去。我叫你們來,就是要商量如何處置武藏的呀!請留下來。」

「閉嘴!」

八字鬍挺起胸膛,瞪著澤庵、阿杉婆,以及群眾們說道:

「武藏是犯了國法的大罪人,再加上他是關原的殘黨,更不能隨便交給別人處置。無論如何,都要交給上面的人處理。」

「不行喔!」

澤庵搖頭:

「這不合約定。」

他的態度很堅決。

八字鬍因為事關自己的利益,所以跳起來:

「澤庵大師!上面的人可能會向您收訂金喔!武藏還是交給我吧!」

澤庵聽到這可笑的說詞,忍不住呵呵大笑。也不回答,只顧著笑。

「不、不準無禮!有什麼好笑?」

「是誰無禮呀?喂!鬍子大人,你想跟我澤庵毀約呀?可以,你試看看!澤庵我抓到的武藏,現在馬上鬆綁放他走!」

村人大驚,紛紛轉身欲逃。

「如何?」

「……」

「我把武藏放了,你跟他一比高下,由你自己抓他。」

「哎!等等!」

「什麼事?」

「好不容易才抓到,您不會真的把他放了,再次引起騷動吧!……這樣好了,武藏由你斬首,頭可要交給我!」

「頭?……這可不能開玩笑,舉行葬禮是和尚的工作。把屍體交給你處理,我們寺廟就沒生意可做了!」

澤庵像小孩子玩遊戲一般,諷刺完了,又對村民說:

「雖然我向各位徵求意見,似乎一下子也作不了決定。就算要殺他,但讓他死得太痛快,老婆婆還是無法消除心中的怒氣——對了!把武藏吊在千年杉的樹梢,手綁在樹榦上,風吹雨打個四五天,再讓烏鴉吃掉他的眼睛,如何?」

「……」

大概是認為有點殘酷,所以沒有人回答。這時,阿杉婆開口了:

「澤庵大師!你真有智慧。但是四五天還不夠,我看應該把他曬在千年杉的樹梢上十天、二十天,最後由我這老太婆來刺穿他的喉嚨。」

她說完,澤庵輕鬆地回答: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

他抓住綁著武藏的繩子。

武藏默默地低著頭走向千年杉樹下。

村民們雖然覺得他很可憐,可是先前的憤怒還沒完全消褪。他們立刻用麻繩把他的身體吊到兩丈高的樹梢上,就像吊稻草人一樣。

阿通從山上下來回到寺里進到自己房間的那時起,突然覺得一個人獨處,好孤單,好寂寞。

這是為什麼呢?

一人獨處,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在寺里,至少還有別人,有燈火。而在山上的三天,都是在寂靜的黑暗中度過,並且只有跟澤庵師父兩個人而已。可是為什麼回到寺里,反而比較寂寞呢?

這個十七歲的少女,很想搞清楚自己的情緒,她托著臉靠在窗前的小茶几上,半天一動也不動。

我懂了!阿通有點看清自己的心境。寂寞的感覺就跟飢餓一樣,不是外在的東西。心裡不能滿足,就會嘗到寂寞的滋味。

寺廟裡,有人不斷出入,有爐火,也有燈火,看起來很熱鬧。但是,這些卻無法治癒寂寞。

在山上,雖然只有無言的樹,以及雲霧和黑暗,但是卻有澤庵跟她在一起。他的話能一針見血,觸動心靈,比火還光亮,能振奮人心。

我感到寂寞,是因為澤庵師父不在的關係!阿通站了起來。

可是這個澤庵自從處置了武藏之後,就一直跟姬路藩的家臣們在客廳不知商量什麼。回到村子之後,他一直很忙,根本沒法像在山上時一樣,跟自己聊天。

這麼一想,她又坐了回去。此刻她才深深地體會到知己的重要,不求多,一人就好。一個能了解自己,能給自己力量,能信任的人——她需要這種知己!

她渴望有這種朋友,幾乎要瘋狂了!

笛子——那雙親的遺物——雖然在她身邊,但是,少女到了十七歲,一根冷冰冰的竹子,已經無法慰藉她的心靈,她需要更真實的對象來分享她的喜樂。

「好狠哪……」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要恨起本位田又八的冷血心腸。眼淚濕了桌面,她孤獨憤怒的血液,鼓得太陽穴發青,頭開始抽痛起來。

有人悄悄地拉開她身後的拉門。

不知何時,大寺的僧房已滿是暮色。從敞開的門縫,可以看到廚房的燈火紅紅地閃爍著。

「哎呀呀!原來你在這裡呀?……在這裡待了一整天呀?」

自言自語進到屋裡來的是阿杉婆。

「啊!是伯母呀?」

她急忙拿出坐墊,阿杉二話不說,一屁股坐下,像個木魚。

「媳婦兒!」

她表情嚴肅。

「是!」

阿通似乎有些畏懼,雙手伏地回禮。

「我來是為了要弄清楚你心裡的想法,另外有些事要跟你說。剛才我一直跟那澤庵和尚,還有姬路來的武士們談。這裡的住持連茶也不給我喝,渴死了!你先倒杯茶給阿婆!」

「不是別的事……」

接過阿通奉上的綠茶,阿婆立刻說道:

「武藏那小子說的話,我是不敢相信!不過聽說又八在他鄉還活著呢!」

「是嗎?」

阿通反應冷淡。

「不,即使他死了,你還是要以又八的新娘身份,由這寺廟的大師當你的父母,堂堂正正地嫁到本位田家來。今後無論如何,你都不會有二心吧?」

「是……」

「真的不會吧?」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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