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地之卷 第05章 鄉野人士

本位田家不是一般百姓,他們具有半農半武士的身份,也就是所謂的鄉士。

又八的母親脾氣硬。雖然年近六十,卻比年輕人或佃農還勤奮,每天到田裡勞作。又耕田,又打麥子,做到天黑要回家的時候,也絕不空手回去,總是背著春蠶要吃的桑葉,沉重的桑葉壓得她腰也彎了,背也駝了!晚上在家以養蠶當副業,這便是阿杉婆。

「奶奶——」

流著鼻涕的外孫,光著腳丫,從田的另一端跑了過來。

「喔!是丙太呀?你到廟裡去了嗎?」

她從桑田裡直起身子。

丙太飛跑過來。

「去了!」

「阿通姑娘在嗎?」

「在。今天啊!奶奶,阿通姐姐系了一條漂亮的腰帶參加獻花呢!」

「拿到甜茶和驅蟲符了嗎?」

「沒有。」

「為什麼?」

「阿通姐姐說別拿這些東西了,快點回去通知奶奶!」

「通知什麼?」

「河對面的武藏呀!今天也去了御花堂,阿通姐姐說她看到的。」

「真的?」

「真的!」

「……」

阿杉兩眼含著淚水,四處張望,好像兒子又八就在附近似的。

「丙太,你替奶奶在這兒摘桑葉。」

「奶奶,您要去哪兒?」

「我要回家看看。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回來了,又八一定也回來了!」

「我也要去!」

「小傻子,你別去!」

她家四周圍著巨大的樹,是個豪族宅第。阿杉跑到倉庫前,對著正在工作的已經嫁人的女兒,還有工人們,大聲問道:

「又八回來了沒啊?」

大家在那兒,搖頭回答:

「沒有啊!」

但是,這個老母親太過興奮,看到大家懷疑的樣子,不覺像瘋子一樣地到處怒罵。說兒子已經回到村子裡來了!新免家的武藏既然出現在村子,又八一定也一起回來了!她還要大家快點幫忙去找。

她把關原會戰那天,當作是寶貝兒子的忌日,正傷心得不得了。尤其是阿杉十分疼愛又八,恨不得將他捧在手裡、含在嘴裡。又八的姐姐已經嫁為人婦了,這個兒子可以說是傳家的香火。

「到底找到了沒呀?」

阿杉進進出出問個不停。最後天黑了,她在祖先牌位前點了燈,跪坐著祈求祖先保佑。

家裡的人沒吃晚飯就被趕出去找。到了晚上,仍不見這些人回報好消息。阿杉走到黑暗的門口,站在那兒。

薄淡的月亮掛在房屋四周的樹梢。屋前屋後的山峰,白霧繚繞,空氣中飄著梨花香。

阿杉看見有人從梨樹田畦中走過來,知道是兒子的未婚妻,便舉起手來。

「……是阿通嗎?」

「伯母!」

阿通踩著濕答答的草鞋,走了過來。

「阿通,聽說你看到武藏,是真的嗎?」

「是的。我的確在七寶寺的御花堂上看到武藏。」

「沒看見又八嗎?」

「我急忙叫住他,要問這件事,可是不知為什麼,他逃跑了。本來武藏這個人就很奇怪,但是,為什麼我叫他的時候,他要逃跑呢?」

「逃跑?……」

阿杉歪著頭苦思不解。

誘拐又八去作戰的,是新免家的武藏,這老母親經常懷恨在心,這會兒又不知道在猜疑什麼了!

「那個惡藏……搞不好他讓又八一個人死了,自己膽小,厚著臉皮回來。」

「不會吧!即使是這樣,也會帶遺物回來呀!」

「很難講。」

阿杉婆用力搖著頭。

「那傢伙,沒什麼感情的。又八交到了壞朋友。」

「伯母!」

「什麼?」

「他們是姐弟,一定會見面嘍!」

「就我和伯母兩人去看看吧!」

「那個姐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的弟弟帶我家的兒子去打仗,卻從沒來探望過我。現在,又不來通知我們武藏回來了。不能什麼事都由我先出面呀!新免家應該先過來的!」

「但是,現在情況特殊。我希望儘快見到武藏哥哥,好問個清楚。到了那兒,由我來打招呼,伯母您也一起來嘛!」

阿杉雖不情願,也不得不答應。

雖然如此,其實她比阿通還想知道兒子的下落。

新免家在河的對岸,離此不到一公里半。隔著這條河,本位田家是鄉士世家,新免家也有赤松血統。還沒發生這事之前,就已經暗中較勁了!

阿吟家大門關著,樹太茂盛,幾乎看不到燈火。阿通正準備繞到後門,阿杉卻站著不動。

「本位田家的老母親,來拜訪新免家,哪有從後面進去的道理?」

沒辦法,阿通只好自己繞到後面。過了一會兒,大門口點了燈,阿吟出來迎接。

現在,阿杉婆跟在田裡勞作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半夜無法把我們趕走,所以你才會出來開門吧!真是勞你的駕啦!」

她趾高氣揚,說話不饒人。說完,徑自走進新免家屋裡。

阿杉像個灶神爺似的,二話不說,自個兒大大咧咧地往上座一坐。阿吟向她打招呼,她敷衍了一下,馬上問道:

「聽說你家的惡藏回來了,叫他出來!」

阿吟一頭霧水,反問她:

「誰是惡藏呀?」

「呵、呵、呵!這會兒我可以說溜了嘴!村裡的人大家都這麼說,我這老太婆也被感染了!惡藏就是武藏,聽說他回來了,一定藏在這裡。」

「沒有……」

聽到親生弟弟被罵得這麼慘,阿吟咬著嘴唇,臉色蒼白。阿通很內疚,在一旁告訴她今天看到武藏出現在浴佛會上。

「真奇怪,他也沒回來這裡呀!」

她盡量替雙方打圓場。

阿吟苦著臉說道:

「……他沒回來,如果回來了,我一定會帶他去您那兒的。」

話剛說完,阿杉用手猛拍著榻榻米,像個兇惡的婆婆,罵道:

「這是什麼話?說什麼『我一定會帶他去您那兒!』這樣就想算了嗎?當初,慫恿我們家兒子去打仗的,還不是你們家的惡藏。又八對我們本位田家來說,可是惟一的香火!可是,他卻背著我把他拐走,現在他一個人回來,能交代得了嗎……這不打緊,為什麼不來打個招呼呢?本來你們新免家姐弟就很令人討厭,你們把我這個老太婆當成什麼了……你家的武藏既然回來了,也要把又八還回來。如果不行,就叫惡藏跪在我面前,跟我這個老太婆報告又八的下落!」

「可是,武藏並沒有回來呀!」

「胡說!你不可能不知道!」

「您這是在為難我啊!」

阿吟伏在地上哭泣。內心突然想到,如果父親無二齋還在的話,就不會如此了!

這個時候,走廊的門突然響了一聲。不是風,很明顯是人的腳步聲。

「咦?」

阿杉眼睛一亮,阿通正要站起來,就在這個時候,門外一聲慘叫,這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中最接近野獸的呻吟聲。

接著有人大叫:

「啊!把他抓起來!」

房子四周響起又急又重的步聲,接著是樹枝折斷的聲音、踐踏草叢的聲音,聽起來絕不止一兩個人。

「是武藏!」

阿杉立刻站了起來。瞪著伏在地上哭泣的阿吟,說道:

「我就知道他在!你這女人竟敢騙我這個老太婆!真是豈有此理,你給我記住!」

說完,打開走廊的門往外一看,突然臉色發白。

原來有一個穿著甲胄的年輕人,四腳朝天死在那兒。嘴巴和鼻子還不斷地冒出鮮血,慘不忍睹。看來好像是被人用木劍給打死的。

「是……是誰……誰被殺死在這裡呀?」

阿杉顫抖的聲音,非比尋常。

「咦?」

阿通提著燈籠來到走廊。阿吟也戰戰兢兢地往外窺視。

那個屍體不是武藏也不是又八,是個陌生的武士。阿杉雖然嚇了一跳,但也放了心。

「是誰下的毒手?」

她自言自語,接著急忙對阿通說,如果被牽扯進去就慘了,快點回去。阿通心想,這個老母親盲目地愛著她的兒子又八,來這裡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阿吟已經夠可憐的了!萬一真有什麼事,她也要留下來安慰阿吟,所以她說自己晚一點再回去。

「這樣呀?隨你的便。」

阿杉非常乾脆,一個人走了!

「帶著燈籠吧!」

阿吟親切地提醒她。她卻說:

「本位田家的老母親,還沒老到走路要用燈籠!」

「阿婆!請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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