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巒疊嶂這句話,正適合形容武藏的故鄉。
從播州龍野口開始,就進入山區。作州街道蜿蜒於群山之間,木製界標聳立在山脈的背脊上。穿過杉林坡道,再越過中山嶺,可以俯瞰英田川峽谷。來到這裡,不禁會問道:這種地方,竟然會有人住!
旅人經常會在這裡駐足片刻。
阿通從七寶寺的走廊,可以望見這些用石頭砌成的屋頂。
「哎,已經過了一年了!」
她茫然地望著白雲沉思。
她是個孤兒,再加上在寺廟長大,這個清純少女就像香灰一樣,冰冷又寂寞。
去年她十六歲,比跟她訂婚的又八小一歲。
又八去年夏天跟村裡的武藏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仍無音訊。
正月過了,二月過了,望穿秋水空等待。最近終於漸漸死了這條心,因為此時已進入春季的四月了!
「聽說武藏家裡也沒收到音訊……兩人大概都已經戰死了吧?」
偶爾她會嘆著氣向他人訴苦,大家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說,連領主新免伊賀守的家族都沒有人活著回來。戰後到這小鎮來的,都是一些不認識的人,大概是德川的武士。
「男人為何要去打仗呢?我再怎麼阻止都沒用——」
阿通只要一坐在屋檐下,就可以呆坐上老半天。她喜歡獨自沉思。
今天,她又坐在那兒了。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有人在叫她。
廚房外面有一裸身男子,從井邊走來,好似一個塗了炭的羅漢。他是在寺里掛單了三四年的但馬國行腳僧,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和尚,現在正在曬毛茸茸的胸膛。
「春天到嘍!」
他愉快地說道。
「春天是不錯,但是那可惡的虱子,就像藤原道長一樣,把我的臉據為己有,到處亂咬,太囂張了!所以我下定決心把衣服脫下來洗了……但是,這件破法衣,那棵茶樹不好晾,這棵桃樹又正在開花,我這個對風雅之事似懂非懂的男子,竟為了晒衣場而傷腦筋。阿通姑娘!你有沒有晒衣竿?」
阿通紅著臉說道:
「澤庵師父,您在衣服晾乾之前,光著身子,打算做什麼呢?」
「睡覺呀!」
「真瘋狂!」
「對了!明日四月八號是浴佛節,要用甜茶洗身,就像這個樣子。」
說著,澤庵認真地兩腳盤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學起釋迦的模樣。
「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澤庵正經八百地模仿誕生佛的樣子。阿通笑道:
「哈哈哈!學得真像啊!澤庵師父!」
「很像吧!我本來就像。因為我正是悉達多太子轉世投胎的。」
「等等!現在,我要用甜茶澆在您頭上。」
「不行!這個我心領了。」
有隻蜜蜂要叮他的頭,這個釋迦佛祖急忙揮舞雙手趕蜜蜂。蜜蜂看見他的丁字褲鬆開了,連忙飛走了。
阿通在欄杆上笑個不停。
「啊!啊!肚子好痛!」
這個在但馬出生、名叫宗彭澤庵的年輕和尚,住在這裡期間,有一大堆的笑料,連抑鬱寡歡的阿通,每天都被他逗得笑個不停。
「對了!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她把白皙的腳伸進草鞋。
「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兒?」
「明天是四月八日呀!大師交代的事,我全給忘光了。我要像往年一樣摘鮮花到花御堂來為浴佛會做準備。而且,晚上還得先煮好甜茶。」
「你要去摘花呀?哪裡有花?」
「後村的河邊。」
「我也一起去!」
「不必!」
「要摘花御堂的花,你一個人摘不來,我也幫忙吧!」
「你光著身子,羞死人了!」
「人本來就是光著身子的嘛!沒關係!」
「不要!別跟著來!」
阿通逃難似地跑向寺廟後面。過了不久,她背著簍子,手拿鐮刀,正準備從後門溜出去,澤庵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條大包巾裹著身體,跟了過來。
「唉……」
「這樣就可以了吧?」
「村子的人會笑。」
「笑什麼?」
「離我遠一點!」
「說謊!明明喜歡和男人一起走,還說呢!」
「不理你了!」
阿通先跑去了。澤庵像從雪山下來的釋迦,大包巾的袖口隨風飄揚,跟在阿通背後。
「哈哈哈!生氣了?別生氣!鼓著腮幫子,你的情人會討厭你!」
英田川下游,離村子約四五百米的河邊,已經開滿春天的花草,令人眼花繚亂。阿通把簍子放下,蝴蝶繞著她飛舞,她拿著鐮刀,開始割花。
「好祥和喔!」
她嘲笑他。
澤庵充耳不聞。
「笨蛋!現在不是在談蜜蜂。我正在為一個女人的命運,傳達釋迦大尊的意旨呢!」
「有勞您照顧了!」
「沒錯!你真是一語道破!和尚這個職業呀,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行業。但是,就跟米店、和服店、木工、武士一樣,和尚在這世上不是沒用的行業,所以它的存在也不足為奇。說起來,和尚和女人,從三千年前就是冤家。你看佛法裡面說女人是夜叉、魔王、地獄差使。阿通姑娘和我感情不好,也是有深厚的因緣啊!」
「為何女人是夜叉?」
「因為欺騙男人。」
「男人不也欺騙女人嗎?」
「等等!你這句話,有點傷腦筋喔……哦,我知道了!」
「那您說說看!」
「因為釋迦大師是個男人……」
「聽您瞎掰!」
「但是,女人呀……」
「又來了!」
「女人呀!太乖僻了。釋迦牟尼年輕的時候,曾在菩提樹下被欲染、能悅、可愛等魔女們纏身受苦,因此對女性印象不佳。可是到了晚年也曾有女性弟子。而龍樹菩薩比釋迦還討厭女人……應該說是怕女人,但是他也說過四賢良妻的條件是當個隨順姐妹、愛樂友、安慰母、隨意婢女。歌頌女性的美德,叫男人要選這樣的女人。」
「這些也全都是對男人有利的話嘛!」
「那是因為古代的天竺國比日本還要男尊女卑——還有,龍樹菩薩對女人講了這樣的話。」
「什麼話?」
「女人呀!你的身體不要嫁給男人。」
「這話很奇怪!」
「沒聽到最後不可妄加批評!這句話後面是這樣的二女人,你的身體要嫁給真理。」
「……」
「懂嗎?嫁給真理說得明白一點,就是別喜歡男人,要喜歡真理!」
「什麼是真理?」
「被你這一問,我自己好像也還沒搞清楚呢!」
「嘻嘻嘻!」
「反正,說得更通俗一點,就是嫁給真實。所以,不要懷了城裡輕薄浪子的孩子,應該在自己的鄉土上,孕育良好的子女。」
「您又來了……」
她做勢要打人。
「澤庵師父!您是來幫忙摘花的吧!」
「好像是吧!」
「那就別喋喋不休。幫忙動動刀吧。」
「小意思!」
「您摘花,我去阿吟姐家,她也許正在縫明天我要系的腰帶,我去她那兒拿。」
「阿吟姐?哦,有一次我在寺廟見過她,我也要去!」
「您這個樣子,好嗎?」
「我口渴了,到她家要杯茶喝。」
阿吟已經二十五歲了,人長得並不醜,家世也不錯,並非沒有人來提親。
可是,就因為她弟弟武藏在鄰近幾村以性情粗暴聞名。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宮本村的武藏,從少年時代就被公認是惡少的代表,所以,有一些人會顧慮有這種弟弟而不敢來提親。但是,還是有不少人很喜歡阿吟的謙恭有禮,以及良好的教養。然而,每次有人來提親,她總是以「弟弟武藏成人之前,我必須身兼母職」為理由而拒絕。
阿吟的父親無二齋在新免家擔任兵學指導的時候,曾受賜「新免」之姓,極其風光。那時,他們在英田川河邊,蓋了有土牆的石屋,以一個鄉士來說,是太過豪華了。現在雖然仍寬廣,但已老舊,屋頂上雜草叢生,以前當作武館的高窗和房檐之間,現在堆滿了燕子的白糞。
無二齋在失去工作的貧窮生活中過世,因此阿吟辭退了所有傭人,但是這些人都是宮本村的人,那時的阿婆或打雜的,都會默默地輪流拿菜放到廚房來,有時也會來打掃已不再使用的房間,或是挑水,幫忙照顧無二齋衰敗的家。
現在——
阿吟在後面的房間縫衣裳,聽到有人從後門進來,心想八成又是誰來幫忙了,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