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機緣巧合

「你可別像你爸爸那樣!」

這是時子的一句口頭禪。孩子從小就像聽她念咒似地。聽著這句話漸漸長大成人。

「你幹嘛總對孩子說這種話,有必要嗎?」

笠岡道太郎一表示不滿,時子就會說。

「你沒有遵守諾言!」

「我已經竭盡全力去做了!」

「你竭盡全力做什麼啦?!」

「為了遵守諾言,我放棄了原來的工作,當了警察。」

「有什麼用?你找到殺害我父親兇手的一點線索了嗎?」

「我說過了,就是花上一輩子的工夫,我也要抓住他。」

「若是真能夠抓住他的話,那當然好極了,就怕你沒那個本事。得了,咱就盡量地耐著性子等吧!」

「我怎麼覺得你的口氣好像在說。抓不到罪犯才好呢!」

「搜查總部已經解散了,那案子又不歸你管,你還能做些什麼呢?我看你只能編一段沒有結尾的偵探故事,只不過你不是那位半七先生罷了!」

「你這個女人哪,心眼兒簡直是壞透啦!」

「這種情況在結婚之前你並不是不知道吧?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對你隱瞞什麼。我不記得我曾經請求過你和我結婚,一次也沒有向你請求過!你要是不願意,可以馬上和我離婚嘛!」

時子嘲笑地說道。笠岡已經有好幾次想到過要離婚了。他們兩個人確實不應該結婚。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屬於自己的「惟一一位異性」的話,那麼,她就是現在已經成了別的男人之妻的笹野麻子。而且,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女性當中,時子對於笠岡來說,大概是彼此相距最為遙遠的女人。不應該結婚的男人和女人由於人生道路上的偶然機遇而結婚,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高昂的。並且,他們終生都得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價。

付出代價的並不僅僅是笠岡一個人,還有時子。時子從一開始就知道笠岡的心裡並沒有自己,她也沒有指望過作為夫妻在同一個屋頂下的共同生活會培育出愛情來。她甚至沒有做過任何努力去使兩個人之間產生愛情。

她只是一個勁兒地積攢著詛咒和憎惡,用詛咒來代替愛情,用憎惡來代替夫妻的和睦與合作。那種時子思想上的強迫性觀念,使她逐漸在憎恨和折磨丈夫這件事情上感到一種虐待狂的喜悅。她把這樣做當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在詛咒和憎惡當中,時子的心裡有時也會突然對丈夫產生一絲溫柔之情,就好像是怒海狂濤中暫時出現的風平浪靜一樣。因為在長期的夫妻生活之中,不可能每時每刻都保持著劍拔弩張。每當出現那種情況,時子就會連忙繃緊心弦,通過回想失去父親時的悲傷和憤怒,重新激發起自己的憎恨。

時子連她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態。笠岡為彌補過失所做的一切,都已經到了可以想像到的最大程度。無論誰都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儘管如此,時子還是不肯原諒笠岡。她拒絕原諒他。她也厭惡自己如此固執。她憎惡丈夫其實就是憎惡自己,揭丈夫心裡的傷疤其實就是揭自己的傷疤。時子已經深深地陷入了自己所挖掘的心理陷阱之中。

笠岡也同樣。如果狠下心來把婚離掉,他們就不會進一步互相傷害對方了。可是,笠岡也陷入了一種強迫自己和時子保持夫妻關係的狀態。

「你說。你到底還想讓我怎麼做?」

「我一無所求。」

「那麼。你就別再說什麼我沒有遵守諾言之類的話!」

「那話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吧?我從一開始就說,這種事根本不可能辦到的。可你偏這麼做,自己被自己所說的話隨便束縛住了手腳了吧。」

「那只是咱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和孩子沒有關係。你沒有必要把一切都對孩子講吧?」

「沒那麼回事兒!我可不想讓孩子變成像你一樣的人。因此,我要時不時地對時也說,讓時也不要像你一樣!」

「我什麼地方不好啦?」

「你真的打算讓我說出來嗎?」

「你說吧!」

「那好,我說。你太懦弱了!」

「什麼?!你說我『懦弱』?!」

「懦弱」這兩個字對於笠岡來說是最使他痛心疾首的詞語了。就是由於這個詞的緣故,他才極大地改變了人生的道路。

「你說我什麼地方懦弱?!」

笠岡稍微提高了一些嗓門。儘管如此,他還是竭盡全力地剋制著自己的感情。

「你也許是想要彌補過失,所以才和我結了婚的。但其實決不是那麼回事!」

「那麼,你說是怎麼回事?」

「你是在逃避!你是逃到我這個地方來的!你想通過這種做法來逃脫一切責任。你是帶著一種像從前的武士剖腹自殺一樣的想法和我結婚的!」

時子的話狠狠地刺到了笠岡心頭最脆弱的地方。她早就看透了一切。儘管已經看透了,但她卻還是接受了笠岡的求婚。

「剖腹」這個詞實在是用得再恰當不過了。笹野麻子罵笠岡「窩囊」,笠岡也認為自己對松野泰造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曾覺得自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懦弱」和承擔應負的責任,所以才和時子結了婚的。但是,此刻卻被時子一語道破,在自己的潛意識當中確實隱藏著一種「剖腹」逃避罪責的想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時子被當成了笠岡「剖腹」的工具。

從那個時候起,笠岡開始對警察工作失去了熱情。搜查總部已經解散,這起走進死胡同的懸案又不屬於自己的管轄範圍,自己一個小小的外勤巡警不管怎麼折騰也不可能破得了案。而且就算是發生奇蹟,抓到了罪犯,時子的心情也不會釋然,她肯定還會把那當成自己新的失敗,從而越發嚴實地將自己封閉起來。時子就是那樣一種女人。

笠岡開始覺得與時子針鋒相對是一件十分無聊的事情了。於是,他便退避三舍。不願意再與她繼續抗爭。這樣緊張的抗爭一旦鬆懈,隨之而來的便是對生活的懶散。

夫妻之間一變得懶散,憎恨也就被稀釋了。但與此同時,相互之間的關心也就不復存在了。他們僅僅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同一個屋頂下共同生活而已,相互之間連一絲一毫的關懷也沒有。

那種對抗時的壓力和緊張消失了,彼此都輕散了許多,因此日子也變得好過多了。雙方現在就像空氣一樣安然相處,但決不是潔凈、清新的空氣。而是沉積在陰暗處的陳腐、污濁的氣體。

雖然這種空氣正在慢慢地損害著雙方的健康,但不管怎麼說。已經腐朽的婚姻還是保持了苟且偷安的平衡。

時光就這樣在笠岡夫婦的身邊流逝過去。漫長歲月生活的苔蘚掩蓋了他們結婚的動機。從表面上看來,他們已和普通的夫妻沒有什麼兩樣了。

日月如流水般地逝去。日常生活的堆積不知不覺匯成了一條人生的大河,其源頭已經在茫茫的遠方漸漸看不清了。

笠岡已經從一個外勤巡警晉陞為一名刑警,在東京都內的各轄區警署來回調動了好多次。他之所以成為刑警,是因為上司的推薦。而並不是因為他決心抓住殺害岳父的罪犯。就算他有決心,但只要不發生奇蹟,罪犯就會一直躲在迷宮裡面,怎麼也無法抓到。

笹野麻子的消息也聽不到了。笠岡雖然曾聽到過風傳,說她結婚生了孩子,但那以後情況如何便不知道了。

麻子拋給笠岡的那「懦弱」二字也沒能避免歲月風吹雨打的侵蝕。但它並沒有完全風化,而是作為一種內心深處的負擔依然存在著。不過,這種負擔銳利的稜角已經漸漸磨平,不再刺他的心了。而且它已經失去了作為一種負擔的分量。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當時實在是太幼稚了。人的一生不能憑一時的感情衝動度過,衝動過後還將有漫長的生活。人在年輕的時候,很容易產生錯覺,因為一時狂熱,就誤以為那就是整個人生之路。

一般的人生並不像演戲那樣轟轟烈烈。雖然在開始衝出人生起跑線的時候雄心勃勃,但人生的債務,榮辱的交替,使人在漫長的馬拉松途中,那種富於情感而又羅曼蒂克的壯志豪情漸漸消失殆盡,開始麻木不仁地度過那像無窮無盡的漣漪一樣不斷連續湧來的一天又一天。

於是,人們領悟到,默默無聞、芸芸眾生的人生,才是一般人真正的人生。

笠岡從一開始,就不是抱著要出人頭地的野心才當上警察的。隨著他作為一個小小的齒輪被安裝到警察這部巨大的機器裡面,連捕捉殺害岳父的兇手的念頭也很快消失了。

他現在已經成了公司小職員似的警察。無論怎樣去努力,前途已經是一清二楚了。本來警察系統內部就存在著「種族歧視」,分為「有資格」的特殊高級警察和一般警察,這是眾所周知的。半路出家改行當警察的笠岡就算是一路順風,充其量升到警部到頭了。就算升為了警部,到了五十六、七歲,也會被上司拍著肩膀勸退,告老還鄉。

警方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