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人造妻子

只夠一輛車子勉強通過的道路兩旁並排著小酒館、租書店、乾貨店、米店、電器店、肉店等小店鋪。店鋪與店鋪之間,也摻雜著民房住宅。這一條小商店街顯得雜亂無章。車子經常從狹小的道路上慢慢擠過去。

這是通往大馬路的捷徑,自從被計程車司機「發現」以後,各種車輛便接踵而來。商店很早就關門,但有的小酒館開到很晚,時而聽見醉漢放聲高歌。

空氣里散發著一種發餿的味道,大概是醉漢隨地小便、嘔吐的氣味,不過也可能就是這一帶街區本身的味道。

一條醉漢在路上躺成一個「大」字,一條腿幾乎伸到路中間。大概是在附近的酒館喝得這樣爛醉如泥吧。

偶爾經過的車子只好緊貼著路邊慢慢駛過去,車輪彷彿眼看著就要壓在他的腳尖上。路人雖覺危險萬分,卻都是視而不見,匆匆而過,沒有一個人上去扶他起來。

突然—聲急剎車的聲音。路人驚愕地回頭看去,只見一輛大型轎車緊急剎車。

「躺在這個地方,找死啊!」

司機罵罵咧咧地下來,抓起醉漢的一隻腳把他拖到路邊。然後回到車裡,重新發動,使勁一踩油門,粗暴地駛去。醉漢不知道自己差一點被車子壓著,依然睡得不省人事。春寒時節,冷氣襲人,醉漢卻毫無感覺的樣子。

剛好從這裡經過的淺見隆司看見這一幕景象,不由得感嘆道「真是天下太平」。當他正要從醉漢身邊走過時,醉漢翻了個身子。被司機拖到路邊的身體又翻回到路中間。

淺見實在看不下去,便俯身拍著醉漢的肩膀。醉漢看上去三十左右,像一個公司職員。雖然渾身是泥,卻穿著一套質地做工都不錯的西服,只是褲線完全消失,不少地方已經開線。看來原先在相當好的企業里工作,因為丟了飯碗,自暴自棄,喝悶酒解愁。

醉漢被淺見搖晃著,終於醒過來,抬起塵土污髒的腦袋,紅紅的眼睛看著淺見。淺見突然覺得這張臉有點熟悉。

「江木!」

這張臉,淺見絕對無法忘記。他和淺見同在一個高中,比淺見高兩個年級,在學生宿舍里就對淺見欺負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畢業以後,進入八幡朱印商事公司工作。這八幡朱印商事公司正是逼得淺見父親自殺、家破人亡的不共戴天的仇敵。江木受到淺見的第一次報復以後,渺無消息。

沒想到這個江木啟介在這個地方喝得酩酊大醉。他本來對衣著打扮十分講究,風度翩翩,現在卻如此窮愁潦倒,一副落魄凄慘的樣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僅僅因為醉倒躺地而衣服污臟,他的領帶扭成一條細帶,眼角掛著眼屎,鬍子拉喳,嘴邊沾著嘔吐出來的綠色東西,彷彿靈魂脫殼一樣精神恍惚,活脫脫一個丟掉飯碗的公司職員滄落凄慘的寫照。

但是,江木似乎沒認出淺見,或者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這兒多危險,回家睡吧。」淺見對他說。

江木緩緩地擺了擺手,說:「別管我。」

身後響起尖銳的喇叭聲,又一輛車子駛過來。

「今天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淺見回到家裡,對記代子說。

「是嘛?誰呀?」

「就是那個江木啟介。在仰天堂公司里,由於電子遊戲機事件受到警告處分以後,好像在那裡待不下去了。好久沒聽到他的消息,今天偶然見到他。」

「不錯吧。」

「沒什麼不好的。」

淺見剛想往下說,突然覺得即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這位動過腦葉切除手術的「妻子」,她恐怕也無法理解。

記代子原先是八幡朱印商事公司的源見雄五為賄賂政界的總後台、前首相師岡國尊而送給他的別墅、珠寶等禮物中的一部分,但是由於一起原因不明的交通事故,她的一部分記憶出現障礙。於是,記代子的記憶呈現不平衡狀態。不知道是因為受到師岡一夥的威脅,或者還是出於別的什麼治療目的,記代子在師岡國尊的前第一秘書三原靜雄的姐夫笛木良成開設的伊東精神病醫院裡接受腦葉切除手術,變成精神植物人。

這種手術是通過破壞大腦的「前額聯合區」消除精神病癥狀,效果很好。在日本戰後的精神病院流行過一陣。手術以後,患者的確消除一切煩惱,對什麼事情都不再計較,無優無愁,一切虛榮、慾望、競爭的心理都被過濾得乾乾淨淨。

但是,雖然沒有人生的所有煩惱,同時也失去了人的意志與自我,成為只剩下人的軀殼的機器人。因此,後來這種手術被廢除。

所以,接受過這種手術的記代子沒有任何感情的波動,如同浮遊動物那樣在流水般的日子裡隨波逐流,漫無目的地消磨時光。

她對淺見惟命是從、百依百順,從來沒有自發性地想做些什麼,與淺見的談話能夠作出一般性的反應。由於不影響日常生活,左鄰右舍沒有任何異常的感覺。其實,異常存在於別人目未能及的地方。

例如,早晨不叫她起床,她就能一直睡覺;吃飯後碗筷一直扔在水槽里也不洗;忘記把曬在外面的被子、衣服收回來;一直開著電視不知道關閉;尤其煤氣開關格外小心,不能放心。

這並不是她變得懶散怠惰,就像算盤一樣,別人不撥,珠子就不動。然而,在床上,她的身體對淺見的反應比以前更加敏感。

彷彿是造物主特地為淺見量體製造的女人,她的一切都與淺見配合得天衣無縫,不僅性生活,包括兩個人的手指、指甲、乃至於一根毛髮,都彼此互相對應。

她的肉體已經與精神分離,彷彿按照自身的意志進行行動。在淺見發出命令之前,她所作出的反應動作都符合淺見的心意,使他獲得滿足的官能愉悅。

當淺見抱著記代子的時候,彷彿懷裡抱著一個製作精巧細緻、有血有肉的「人造妻子」的感覺。

看似無比幸福,其實正因為製作得過於完美精緻,反而失去人的感覺。因為如果是人,肯定不會十全十美,總有不能令人滿足的地方。

在這種完美無缺的密切相悅過程中,兩人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在親密無間的底層存在一種人造的感覺。

但是,兩人既然作為夫婦一起生活,這種人造的薄膜似乎正逐漸融解。雖然接受腦葉切除手術以後不能恢複到手術前的身體狀態,但由於人受到生活環境的彩響,日常生活的不斷重複可以成為一種習慣而固定下來。淺見一直耐心地對記代子進行日常生活的習慣積累。

皇天不負有心人,由於淺見的努力,記代子開始出現從雲遮霧繞的記憶深處露出某種清晰東西的端倪。這並不是恢複記憶,而是長期安定的日常生活使她接近過去的生活體驗的表現。

淺見用電子遊戲機詐騙案中分給自己的那一份錢買了一輛車子。記代子非常討厭坐車,大概腦子裡依然殘存著交通事故的記憶,本能上感到害怕。經過淺見耐心細緻的說服工作,才勉強同意坐車子,但是絕對不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

大概她是坐在副駕駛座上遭遇車禍的吧。如果硬要她坐在前面,開車以後一加速,她就頭疼,甚至嘔吐。

淺見覺得,在這起團團迷霧圍裹的交通事故的背後,隱藏著使她變成精神植物人的真正的罪魁禍首。可能是師岡國尊,也可能是源見雄五,還有可能是已經死去的小谷精次,或者是別的什麼人物呢?

現在要尋找罪魁禍首還根本不可能,不過,他強烈期望看清楚這團迷霧底下的東西。

有一天,淺見開車帶著記代子出去。來到一個地方時,記代子突然說道:「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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