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倒敘

「女老闆,兌得稍微淡一點。」

客人把兌水威士忌的酒杯放在櫃檯上。

「哎呀,對不起。太濃了嗎?」

櫃檯裡面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拿起礦泉水的瓶子。這是一家位於銀座邊上的櫃檯酒吧。其他沒有別的客人。

「因為還要去別的店。」

「許多老朋友在等著您吧。」

女老闆秋波流盼,渾身流溢著多年在這個酒色世界練就的風騷。

「談不上老朋友,只是最近我新出一本書。」

「是嘛,您寫書啊?」女老闆流露出驚訝的眼色。

「是啊。我還沒把書送給你哩。要是你願意的話,送給你一本吧。」

「當然非常願意。」

客人彷彿求之不得似地從身邊的掛肩皮包里取出一本精裝版的書。女老闆看了看書名,說:

「是推理小說吧?」

「有空的時候看一看。我覺得這本書的故事結構還可以。」

「一定拜讀。我非常喜歡推理小說。」

「哦,都看過誰寫的呀?」

「喜歡阿賀佐久利的。」

「嗯,我也覺得有意思。不過,好像他的魅力不在作品,總是先拍電影或者電視劇,然後再跟著出書,炒作得很火,熱得快涼得也快。」

「湖南問類的也喜歡。」

「他的書好。不過,風格有點過於神經質。寫作的時候只考慮評論家和同行怎麼評價,心裡沒有讀者。作品缺乏天衣無縫的自由豐富的想像力,大多數小巧玲瓏,過於注重技巧。的確受到行家的評價,卻沒有吸引讀者的感染力和熱情。所以只能算是二流作家。」

「志夢吞亥的怎麼樣?」

「這個作家很有才華。不過,他喜歡耍小聰明,沒有把才華真正集中到工作上去,短篇小說、隨筆寫得光彩照人,然而代表作至今還是那一篇成名作。」

「我喜歡呂須幕人。」

「這個作家很有實力。不過太崇洋。自己是日本的作家,寫的東西也是給日本人看,卻好像輕蔑日本的作品和讀者。日本的讀者看推理小說,除了故事情節以外,還喜歡其中穿插戀愛、信息和哲理性的內容。就是說,不喜歡歐美式的純推理,喜歡綜合性內容的作品。這個作家與其說是無視日本讀者的這種國民性愛好,不如說他以為讀者的水平太低,硬是把模仿歐美式的作品塞給大家。」

「這些方面我不僅,但是覺得對話很俏皮機智。」

「他作品中的對話不符合日本的民族習慣,看似俏皮機智。比如說——現在不想說再見,因為真正的再見已經說過;把回憶融化在酒里喝下去——這樣的表現形式日本人很難體會。給人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感覺。」

「是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的嘛。例如:暮色與烤秋刀魚的味道一起籠罩在狹窄的衚衕里;鐵路橋底下的垂繩門帘放聲高歌……他的作品裡面有這種表現手法吧?」

「沒有啊。不過,沒有這些不是很好嗎?」

「他是標新立異,趕時髦,並不是俏皮機智。」

「不過,來鋁武津夫先生怎麼樣?他經常到這裡來喝酒。」

「哦,他到這個店裡來?」

「你別這麼大驚小怪的,相當的名人都到我這店裡來啊。」

「來鋁武津夫是比較有名,不過他是『持弓式』作家。」

「什麼叫持弓式作家?」

「他是你店裡的常客,我得嘴裡留情。他的代表作是什麼?」

「……」

「你瞧,一下子想不起來吧。不過,一提起來鋁武津夫這個名字,很多人都知道。掛著作家的招牌,卻沒有作品,徒有其名,這不是本末倒置嗎?到書店去,要找他寫的書可難了。既然是作家,卻沒有自己的作品,我覺得這是一種恥辱。可是,為什麼這麼有名呢?因為只要發生什麼社會事件,他就到電視台上拋頭露面,好像自已是作家代表似地大發議論。就像相撲比賽時決定比賽對手以後舉行持弓儀式的相撲力士。外行人看他持弓張弛的動作姿勢多麼優美華麗,以為一定是實力強大的力士。其實持弓的力士根本上不了排行榜。」

「你的評論真尖刻。最近走紅的阿井立秋好像很有前途吧?」

「那個人很努力,也有才氣,東西寫得不少。不過,恐怕太自負了點吧,好像全世界都圍著他轉。人在日方中天的時候都這樣。當他意識到世界並不是以自己為中心時,大概才能寫出真正的好作品。」

「香取霰呢?」

「他不過是新聞媒體的藝伎。」

「新聞媒體的藝伎?」

「最初的作品碰運氣拿個新人獎,名字也上了文壇,可是沒有後續作品。為了使自己的名字仍然留在文壇上,只好上電視,上電台,搞對談,參加各種各樣的座談會,講演、上雜誌封面、寫雜文、寫通訊,等等。只要是新聞媒體的飯,什麼都吃,用這種辦法苟延殘喘。似乎自己也覺得沒寫東西,便說——要是想寫真正的傑作,還是不要寫——就跟禪宗的問答一樣。這就是無才、或者說少才作家(?)的悲劇吧。」

「不過,這種生活方式總比一般的藝伎幸運吧。新聞媒體的飯味道也好,『紅包』也豐厚吧,用不著對自己不喜歡的客人扭捏作態,拋送媚眼。而且,花街柳巷也沒有稱為『先生』的藝伎。」

「雖然沒有賣身,其實和『精神賣淫』沒什麼兩樣。說穿了,自己不喜歡的素材,卻又不得不寫的那些紅得發紫的作家都是被迫精神賣淫。」

「你也精神賣淫過嗎?」

「我沒必要那樣做。自己想寫什麼,就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圖去寫。」

「你的條件很優裕。」

「作為作家,也許我得天獨厚。」

「最近我還看過瀝青虎男的作品。」

「怎麼樣?」

「好像受騙的感覺。總覺得下面可能很有意思,就堅持著看下去,沒有任何高潮就結束了。」

「他的作品就是這樣。一開始就吊讀者的胃口,結果和白開水一樣沒味。讀者受騙上當好幾回。最近他的書根本賣不出去。聽說書店稱他為『捆包作作家』」系。

「什麼叫『捆包作家』?」

又是一個怪僻的辭彙,女老闆聽得莫名其妙。

「批發書店把他的書送到零售書店以後,零售書店連捆包都沒打開,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真夠損人的。」

「費時累人地把捆包打開,擺在本來就不富餘的書架上,根本無人問津。既然一本也賣不出去,索性原樣退回去。這種『捆包作家』最好別當。」

「帆尾座椅子被稱為巨匠,他的書買不到啊。」

「什麼巨匠?我看是個『虛匠』,繡花枕頭。名字倒像妖怪似的龐然大物,寫的東西嘛,儘是身邊瑣事的雜記隨筆。這樣的東西被捧為『具有無與倫比的感受性的珠璣之作』,評論家也好,編輯也好,吹得天花亂墜,讀者也覺得在看名篇巨著,不稱讚幾句,就好像自己沒有文學水平似的,所以都裝作看懂的樣子,其實上,誰也說不出來好在哪裡。總之,他是用文學沙龍的標價暗語寫東西,對於一般讀者來說,那簡直就是『皇帝的新衣』。」

「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看不懂。不過,我認為江良利久院才是真正的巨匠……」

「他的確是巨匠。知識淵博,才華橫溢,並沒有把自己的全部智慧封閉在推理小說里,而是從時空上向人生的全方位擴展。他從推理小說開始成名,但是聽說非常討厭別人稱他為推理小說家。他現在是一個『綜合性作家』。不過,由於作品體裁的擴大,使他的文學出發點的推理小說顯得單薄,作品形象也出現散漫的現象。」

「最近大家議論的麻敝履怎麼樣?」

「他是一個交際型的作家。心事不放在創作上,更注重文壇交往,什麼高爾夫、麻將、圍棋、象棋、賽馬、賽艇,還有各種賭博、賽會、出版紀念會,以及文壇聚會,都必定參加。那些巨匠大家也都誇他。他和各個團體里都有交往。作家在各種地方發表作品,所以時常提到他的名字。只要有交往,一般就不會說他的壞話。都說作家水平的高低只看他的作品,其實不然。在文壇上吃得開,自己的書肯定總會賣得動。他的情況告訴我們,與等寫一百本吃不開的書,不如寫一本吃得開的書。當然,他這種類型的作家的作品書店裡很少有。」

「我很少去書店,大多是看雜誌。」

「短篇小說一般都是在雜誌上發表。作家有兩種類型,一種是雜誌型,另一種是書籍型。有的人在雜誌上勢不可擋,可是一寫書就一塌糊塗。持弓式作家、捆包作家大多是雜誌型,因為雜誌周轉快。在周刊或者月刊上發表的作品,很快就淹沒在書籍的洪水裡。作品像流水一樣消失,所以才叫做流行作家吧。」

「不過,不少人先在雜誌上發表,然後結集成單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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