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柒

涼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隨母親與姐姐似的安靜地離開這個人間。並非手術失敗,根據主治的醫師報告,她能撐到那時已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她的身體早已受到損傷。

就這樣,久遠寺家被詛咒的血統,在一夜之間全斷絕了。承繼了附身遺傳的血的女人們全都死絕。長期連亘的不吉樣的歷史,終於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嬰兒幸運地很平安,被偷襲的母親和護士也不礙事,聽說只有那個臉被割傷的警官受到縫了六針的大傷。

木場由於根本想不出有關這次久遠寺家事件的報告書,到底該怎麼寫而嘆著氣。

然而,最讓警察頭疼的,莫過討厭沒收的嬰兒遺體。據木場說,哭著領取了遺體的只有原澤,後來的兩對夫妻似乎並不是很愉快地應對似的。

這也是另外一種想法吧。

說不定曾企圖忘懷。

說不定簡直就不是人!

戰前死亡的兩個遺體,以及涼子生下來的無腦兒,究竟怎麼了?一想及此,心境變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個下雨的日子兩天後,在報紙的角落出現一則小新聞:

「發現失蹤青年醫生的橫死屍體」

我幾乎毫無感覺地讀那個標題。

一如想像,那則新聞,不用說事件的本質了,連事實關係,不,連輪廓都沒有描迷。簡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裡發生的程度,事實被省略、歪曲著。

新聞報導涼子死於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殺。這麼嚴重的兇殺案,無任何脈絡可循。一夜之中發生的事之類的,但如果實際上真有的話,那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這麼想。

我從那一天以後四天里,都假裝是在京極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見妻子,不想見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見所有人。很想和那時候一樣,蓋上憂鬱的殼。但事情沒那麼如意,我半途而廢地將腳踏入彼岸,就那樣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沒而去。如果那樣的話,心情是很想暫時隔離這迷糊的日常。

京極堂一成不變地早上起來後,到店裡看書,關了店,就在客廳看書。入夜以後,在睡床上看書,晚睡早起。

至於我,並沒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麼都還沒開始,所以簡直就像將怠惰繪在畫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廳。

那個晚上過後第三天,一個非常晴朗的熱天。京極堂把藤牧的筆記全都集在庭院里燒掉了。反正也無所謂,可是寶貴的研究成果,也沒發表地就埋葬了。對醫學界而言,我覺得是損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兩回事。我也覺得把這兩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極堂的作風,他說:

——這技術現代社會不會接受。而且,對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術,那麼當能夠接受這技術的社會來到時,一定會由誰來開發吧。因此現在即使有也沒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確也是如此。

他說既然要燒日記,燒了也好,但日記方面好像作為證據,被警察沒收了。

我在這四天當中,受到京極堂影響似的,看了三本書。

一本是有關醬菜發酵的專門書,另外兩本是佛教新興宗教的開祖的佛書,以及中國魚料理。每本都是要賣的書,對我而言原來就是既不關心、也不感興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這裡的主人不知何時曾說過,每一本書都有趣,也許未必是不對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裡後帳房不見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幾本書在上面,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書。

《人狐辨或談》、《狐憑病新論》。

事到如今還在看什麼書呀!

「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書。寫《狐憑病新論》叫門肋的人,曾做過巢鴨瘋人院的醫護人員。你不是也認識嗎?」

很唐突的主人出現了。

「我忘了,類似這種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醬菜啦魚啦的書。但比這更要緊,你到底去哪裡了?店裡空無一人,這簡直就很危險。幸好我在那裡,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進來嗎?」

「連續來了幾通電話,沒辦法呀。有一通是木場修打來的。」

「老爺……嗎?」

「涼子小姐的遺體解剖報告似乎出來了。」

京極堂說道。一面坐上帳房,斜眼看著我。

「……是嗎?」

「心臟好像很虛弱。涼子小姐的身體也不可思議似的和妹妹一樣,竟然還能活著。」

「是嗎?」

「怎麼啦,怎麼一點兒都不關心,在最近以前還那麼認真的。不想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京極堂接著說道:

「解剖的結果,似乎從涼子小姐的腦發現腦內浮腫,在視床下部一帶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腫物,腦受到相當的壓迫,她的腦幾乎都裝滿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東西。是非常少見的案例。她……是個有殘疾的無腦兒。」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並沒有任何妨礙,所以我們終究必須徹底地修正有關腦的認識。」

這個男人,為什麼可以做到表情不變地說這些話?

「別再說了。她的事到此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說過了,自己的身體是隨時都會死去而不稀奇的身體……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了。」

腦子發暈,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涼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這些事又有什麼用?」

是的,沒有用了。

「那麼,你對死人曾那麼地真摯,到了最後,還演出了那麼熱烈的武打,而且現在仍這樣地沉浸在死人的回憶里。」

「隨便你說!」

我說完以後,覺得簡直是內藤說的台詞似的。

「總之,事件結束了。那個事件對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劇。揭幕了以後,拍拍手就好了。我只是又唯唯諾諾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讓它結束吧。」

「對你來說,那麼,那一個星期等於是虛構的舞台劇嗎?事件發生時的你,是表演者,現在的你是觀眾嗎?」

「的確如此。我甚至覺得現在簡直就像另一個人似的。不,應該說只有在這次事件發生的期間,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夢似的。」

這是真心的。

「不是夢,是現實。久遠寺涼子死了!」

京極堂說道,揚起半邊眉毛:

「那個人只是個有生命身體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變的,也不是幽靈。也不是住在夢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傷引起的內臟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後是腦挫傷。」

「別再說了!」

我感到暈眩。

從窟窿的邊緣看到的涼子的屍體,簡直就像只有那裡剪下了似的,曬相在我的視網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連臉都看不出來。

「京極堂,你這樣簡直就像別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樣子。但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是不懂焦慮的心情,我現在誰也不想見、什麼都不做。如果你覺得我吃閑飯的話,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無所謂,你要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不過,對你曾那麼熱心的涼子小姐的事,卻什麼都不再說了。」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難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樣,詳細地寫下她是稀有的殺人鬼啦惡魔啦才滿意嗎?啊,你在想啊,關口又恢複了!說起來,那個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遙遠地相差懸殊世界的事情哩。那個人和我們所住的世界不一樣,所以不能說!」

「日常與非日常是連續著的。的確我覺得從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覺得從非日常看日常很無聊。但是那並非不同的東西,是一樣的東西。世界始終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仍不變地運行著。個人的腦,只不過是對自己合宜與否,而划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線而已。何時、發生什麼事是理所當然的,什麼事都沒發生也是理所當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這個世上,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京極堂在安慰我也說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話呀!這世上無法用理論就能撫平受傷的心,有的話,就只有眼前這個極端理論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亂混濁,而那絕不是能以那種認真的理由,就能夠整理出透徹的東西。

「說的也是吧。不過,事到如今,我想什麼、怎麼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對唷。人死了後就結束了,屍體只是物體而已。能不能成佛並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決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什麼也不能做,而且從現在開始什麼也不能做。如你所說,她已死了。」

「所以說本人死了的現在,繼承了詛咒的是身為關係者的我們。把她想成是夢或幻想,的確很簡單,而且,把她從你的日常割斷、作為『回憶』而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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