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2

證言和日記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記寫道,懷疑什麼都不記得的梗子患了記憶障礙,而妻子的瘋狂是自己無能所造成。所謂瘋狂,亦即內藤說的「發情期的貓似的」狂暴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對方是瘋子。

「八月底的時候,梗子信步來到俺的房間,然後用甜蜜的聲音說,你聽到了吧?窗戶這麼近……呢,樣子不像是在生氣我偷聽。呀,不如說是在挑逗。擦得很濃的口紅,誘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並沒有扯謊老實地跟她說,小姐,再怎麼樣那也太過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會知道喔。然後呢,梗子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音說,過份的是我丈夫,那個人瘋了……」

「梗子似乎是個脾氣相當暴躁的女人。」

「沒那回事,是好強吧。她是個平時被褒獎為勇住直前啦、積極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個少女嗎?為何我不覺得如此?

「你想那個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對俺這個在妓院長大的,說了什麼?梗子說,我是處女呢!」

不對。離題了。如果梗子像內藤所說的是千金小姐,說出那種台詞本身就很異常。但那種異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異常之問,總覺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結婚以後,好像一根手指都沒碰梗子。每次聽梗子說他不和我做愛啦、不愛我啦的時候,俺也感受到淫蕩的氣氛,非常亢奮。」

「下流的傢伙!」

梗木津說道。內藤無視地繼續說道:

「牧朗雖然不和梗子做愛,卻經常談孩子的事情。然後這個那個的問梗子有關十年前發生的事。梗子雖反問他為什麼問這種事,他也絕不說理由,好像只是莫名其妙地笑著道歉。」

是這樣吧。對藤牧而言,他認為梗子才擁有記憶障礙,而且可能為精神帶來異常。他的記憶(應該說日記的記憶比較正確吧?)如果是真實的,只能認為梗子很明顯地是有記憶障礙,至於情書是我親手轉交的,而且……

「據梗子說,牧朗表示給了梗子情書,然後也收到回信約會了。結果還『懷了孩子』!他問那孩子怎麼了,是墮胎、還是死了?嘿嘿嘿,這不是讓人發笑嗎?連手都不牽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讓處女妻墮胎?聽了這些話,俺覺得牧朗很奇怪。從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來,尤其是在牧朗面前,會突然纏靠過來。」

「老公呢?」

「那個沒志氣的,當作沒看到的樣子呢。那傢伙愈這樣梗子就愈大膽,一直到了無法漠視的狀態時,那傢伙就無緣無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種傢伙你會想虐待他嗎?牧朗就是!是那傢伙把原來存在於梗子體內的虐待人的情結給喚醒了。活該!」

「院長和事務長不知情嗎?」

「這裡就巧妙了。在雙親跟前,梗子裝作忠貞的妻子。很不可思議地,牧朗也不說話,他的自尊心很強。那個女人呀,秋天以後,俺已經到了被叫到夫婦寢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時,我們就在那個房間喝酒。每天正好過了十二點五分,和牧朗回房間時擦肩而過地俺就離開房間。」

我想像著在門附近交錯而過的內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視線。如蛇般噁心的眼神。丈夫浮現卑屈的笑容,點頭致意……說異常雖說沒有比這更異常的光景了,但卻很容易能夠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間後,那個剛強的梗子正在哭。問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與她做愛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說涼子在暗地裡操縱牧朗。這種想法怎麼來的,事到如今也無從知道……由於梗子每晚大量飲酒帶來的惡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許看到幻覺了。」

這種想法,我也聽梗子說過。但細想之下並不清楚是從哪兒得到的靈感?

「梗子醉得很厲害,然後罵姐姐不好。過去,梗子不曾說過一次涼子的壞話,俺有點兒吃驚,她說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臉,其實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會令男人瘋狂的魔力,牧朗的靈魂被涼子奪走了……俺聽到暗中思慕的涼子的壞話,不知為什麼全身發冷興奮了起來,因為這個家裡的人,對涼子一直是小心謹慎看待的。」

「你可真彆扭呢!」

榎木津再度責難內藤。

「隨便你怎麼說,梗子說姐姐是魔女,然後緊緊抱住俺說,和我做愛吧!」

「於是……你和她做愛了?」

榎木津楊起濃眉瞪著內藤。原本還睡迷糊的臉,曾幾何時變成精悍的臉。內藤也開始恢複了初次見面時那目中無人的德性。

「送上門來的不吃,叫啥的來著?」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麼心情下要你愛她嗎?接近你只不過是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於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無法再回頭罷了。你為什麼不剎車?你連這種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愛就做了嗎?你沒有自尊嗎?你充其量不過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場也像是被氣壓影響了,比較著看看兩人。

「這種事到了現在不必偵探之流的來說也知道,俺完全無所謂,俺……」

內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為俺也是將梗子當作涼子的替代和她做愛!」

榎木津像看到髒東西似的,皺起眉頭。

「呵呵呵,輕蔑吧!梗子不過是涼子的替身。那兩個姐妹長得很像。第二天以後,俺用和涼子做愛的心情和梗子做愛,嘗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積極地要求哩!非常的驚險呢,因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裡!一個月以後,梗子說出很怪的話,把燈打開、窗帘拉開,俺照做了,然後嚇了一跳。拉開窗帘,從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寢室,而且研究室沒有窗帘,那傢伙只要面對桌子,我們的行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覺得太過份了……不過俺又想管它的,俺因為被懇求而照實表演醜態,是那種只有一個觀眾的舞台秀。然後梗子反常地很興奮哩!」

梗子對藤牧所做的「無法原諒的過份的行為」指的就是這件事嗎?這確實比毆打和踢打更嚴重,連足以形容的語言都沒有。榎木津也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木場說道:

「你……然後、然後,牧朗……連什麼都沒說嗎……?」

「啊,那傢伙很奇怪。不過,俺和梗子說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個晚上為止,幾乎每晚都舉行!但即使是俺,也帶著逐漸沉入無底沼澤般不愉快的感覺。而且,老實說,那時候的梗子有點兒可怕。儘管這樣,牧朗在白天還是努力地裝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觸。托這傢伙的福……這麼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為為什麼要如此的卑屈呢?畢竟他也花了十年歲月,帶來巨款,連醫生執照都拿到手,終於如願地結婚了。可是,卻連一根指頭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無法結緣的原因呢!」

直到現在,都沉默著的京極堂說道,身子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原因?什麼原因?我不認為世上有那種無法與妻子同床,甚至默許姘夫那樣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說不定是個被虐待狂……?或者是……性無能……?」

「不對唷!是能立即想到具體的理由!」

京極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潤了喉嚨後,凝視著那個茶杯,說道:

「藤野牧朗從德國回來真正的理由,不是開戰的關係。他在世情不安的異國,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損傷。不……說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麼?」

木場發出更高亢的聲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這麼一來,即使再愛妻子也沒有用呀!……不過,他隱瞞這個事實結婚,那不是詐欺嗎?」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詐欺的意識?我看八成沒有!對他來說,即使如此仍有必須結婚的理由。」

手拿著茶杯,京極堂慢慢地回過頭,說道:

「我剛才也說了。藤野牧朗認為,生養孩子才是身為生物的人被賦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終的目標。他有這種人生觀。我意外地獲得讀他母親日記的機會,在最後一節,也就是相當於絕筆的文章,我認為給了他後來的人生觀很大的啟發。」

京極堂凝望著眼睛上面約三寸處,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當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後將他栽培為了不起的人。遺其一半之志而必須先逝的母親,充滿著悲哀後侮的心情。並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無法親眼見到你成長很後悔。父親早世、現在又將失去母親的吾兒牧朗。我想,溫和聰明如你,從現在開始也會堅強地活下去。不能讓你嘗到母親那樣的悲哀。母親相信你會找到好的伴侶,生下孩子完整地度過相互慈愛幸福的一生——」

與注重剎那享樂違背倫理的內藤所說的話,相差太懸殊,是充滿慈愛的內容。房間里的人因那個落差而緘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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