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肆-2

「聽說因為和久遠寺有關,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麼回事?」

京極堂問道。木場哼地鼻子發出聲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雜誌似的東西,扔到桌上,說道:

「這個啦。一年半以前,俺負責偵辦久遠寺醫院的嬰兒失蹤事件。這是剛才在中野車站前買的。」

雜誌是取名《獵奇實話》的低級的不入流雜誌。在色情的裸體畫上面,印刷著顏色很鮮艷的活字。

「食嬰兒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為鬼?或蛇?」

被將了一軍。我感到血衝上了臉。謠言竟然散布至此。在這個尖酸刻薄閑雜亂象的業界,到現在為止,這件事竟沒有見報才真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如斯的我本身,在兩三天以前,其實也算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但是,究竟是怎麼回事?

京極堂愁眉苦臉地拿起那本雜誌打開來,說道:

「老爺,那件嬰兒失蹤事件,到底是什麼案子?」

「雜誌上也寫了呢。從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連不斷地發生了三件控訴案。應該是生出來的嬰兒竟不見了呢!這不是很奇怪嗎?發生在同一家醫院唷。俺很快地接辦了這個案子。不過呀,那個禿老頭兒可真是個騙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胡扯說是誤會,說每一個都是死產,骨頭已經交出去了。然後,還出現個擺架子的老太婆,竟說雖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兒,那可給他們添麻煩了。如果只有一個人控訴,是有找麻煩的可能,不過,有三個人哩。有那麼巧合的事嗎?俺可要徹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後去搜索家宅呢。」

「那為什麼沒這麼做?」

「那個唷,三件控訴案竟然都同時撤銷了。這就更可疑了。不過,沒有人控訴就不能搜查了。俺後悔得要命!」

——在那家發生失蹤案件的醫院裡,還傳出其他謠言。

——出生的嬰兒不見了的事件,好像發生了幾次。

啊,中村總編輯提到的謠言的根據,就是這個了。我覺得快受不了,覆蓋著久遠寺醫院的陰影,出乎想像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極堂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了《獵奇實話》的報導,終於抬起臉來,將打開的雜誌遞給我。

「真惡劣。老爺,你一直都在看這玩意兒呀?」

「看什麼是我的自由。只要能當作搜查參考用,佛經、胡亂塗寫什麼的我都看!而且,這還算是比較像樣的呢。很明顯地在寫有關久遠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還出版了有好幾本呢,但實在讀不下去,所以才沒有買。」

還有幾本!出版了好幾本嗎?沸騰的情感是生氣,還是其他什麼?我無法判斷。這種感覺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雜誌的內容的確都是誹謗中傷。雜司谷的K醫院(沒必要連大寫都寫進去!)的女兒,一見到男人就緊緊抓住淫亂,其奇行怪徑真非筆墨所能形容(一面如此寫道,接著是冗長的有關性的描寫),結果,奪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將之製成春藥,其行非人道之至,殺死的嬰兒不計其數,受其詛咒因而懷怪物胎兒,現在雖懷孕二十個月尚未生產,簡直極盡怪異之能事,活像現代復活了的鬼子母神。

過份。太過份了。雜誌還寫道:

有此一說,對妻子之嚴重亂行已束手無策的丈夫,為阻止此種行為而使出一種名為「研歐歐那(音譯,anoono)咒術」的中國魔法,但失敗,反而將之全部喝進腹內。

「什麼是研歐歐那咒術?」

我提出疑問。京極堂顯得訝異,說道:

「中國周代有一個叫偃王的皇帝……確實聽說是一個從蛋孵出來的人。身為賢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異嗜好的傳說。但是,那種施行了自己進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謬絕倫的魔法,究竟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可很難相信!也許只有我不知道……儘管如此,用『現代復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達方式也好,那種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驚人的沒有常識呢。」

京極堂苦笑了。如果連這個男人都不知道的話,那個恐怖的咒術八成是捏造的。那時,木場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難受的聲音說道:

「哪,京極,俺以為鬼子母神是賜孩子的神呢,不對嗎?是屬於鬼惡魔之類的嗎?否則為什麼大家都去參拜呢?」

京極堂搔了兩三次鼻頭。這方面的話題正是他最擅長的,說道:

「老爺,鬼子母神本來叫『訶梨帝母』,是一個印度鬼神的妻子。別名叫『青色鬼』或『大葯叉女』。直截了當地說,也叫『惡女』。令人吃驚的,她有五百個孩子。雖然這樣,她還是每天偷別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難受呢。因此,佛祖出面了,把五百個孩子里,一個叫畢哩孕迦的藏起來。訶梨帝母悲嘆著。從五百人變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實沒什麼不同,但身為母親只要一個不見了,總會擔心,情緒狂亂地悲哀著。佛祖很莊嚴地現身了,告誡她:五百人里,只不過少了一人就那麼悲傷,那你想想何況是只有一個孩子,還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驚的訶梨帝母深深地垂下頭去悔改,願意重新飯依佛教,成為保護佛法的護法神。後來被當作佛祖的家族,讓人供養,嗯,就是這麼回事。」

「佛祖的裁決可真輕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諫,我會處極刑!」

「呀,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爺,像耶酥教那種不知通融、具有堅固結構的宗教,主要是游牧……侵略民族的宗教,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須好戰。所以,徹底地彈壓侵略地當地的信仰,攻擊到體無完膚的程度。因此,將土地神變成惡魔、集會采主日式、祭祀則將之變形為黑彌撒。結果,在後世只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惡魔,似乎曾藐視伊斯蘭教。但是,佛教的結構非常有彈性。換句話說,也比較隨便。但與其說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說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羅門教的眾神們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則以『明王』加以吸收。訶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個唷。剛才的話題出處就是根據佛典《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被數落了一次後,又結實地奉承了這個神之處,可高明呢。原來,神具有善惡兩面是很普通的,由於普遍地有雙重性,因此,糾正了惡的部分、褒獎好的方面就變得很容易。」

「總覺得光是聽到就夠頭痛了。恐怖的入谷的鬼子母神。」

木場引用了蜀山人的雙關語。但是,他本人連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認得。

「呵,怎麼說佛祖都是在教導人母愛,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對的。訶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為授子、育子之守護神的也廣受信仰。現在還有『天母』啦『母子愛』啦什麼的別稱,讀了《南海寄歸內法傳》什麼的,也是這麼寫著。換句話說,她的性格在與佛教相遇前、後也都首尾一貫,沒有改變。」

京極堂一一地提到出處,甭提木場了,連我也沒聽說過那樣的書。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種呀?」

木場愈來愈混亂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氣。但是,京極堂宛如柳樹迎風的模樣,步調不亂輕描淡寫地說道:

「兩種都是吧。而且,從佛教的本源來看,大體上,擁有情愛會妨礙悟性。佛祖並沒有告誡這樣的事。」

「那是怎麼回事?」

木場和我異口同聲地出聲。

「說起來,佛教就是在講應該捨棄『愛』這個觀念,因為『愛』可換說成是『執著』。捨棄所有的執著是前住如來的道路唯一的解脫。所以,把訶梨帝母的教訓,解釋為要人捨棄對孩子的執著也說不定。捨棄一切、皈依佛道的話,所有的罪業可以滅卻,而且能夠開悟……換句話說,就是親鶯 所說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況是惡人』!」

我把手中的雜誌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這麼說來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嘍。如果如你所說,剛才那個猴子的話題,不就接近開悟之道了嗎?」

「對了!」

京極堂很乾脆地答道:

「野獸由於不彷徨,所以也許更接近開悟的路。但野獸無法成佛。野獸不能捨棄之為野獸這個事實。不捨棄對生的執著就無法開悟。換句話說,原來,佛教之真意並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這麼說比較正確。」

「那麼,佛教就像是對著咱們說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虛。當然,之所以會這樣,並非僅是母子鬼神的關係。

「並非是那麼剎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樣。為了像你這樣的俗人,佛教終於完成了從小乘到大乘的變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與其說是佛教,不如說是以原本的婆羅門教的含意廣佈於世,來得恰當。結果,鬼子母神……訶梨帝母完全不願捨棄執著,到現在還愛著孩子。所以才會吸引了許多信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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