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2

「當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說愈玄了,沒有家康的話,這個江戶 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你懷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為什麼那麼地自信?」

「懷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說家康的子孫不是有很多嗎,和我一樣,是活證人。」

「不過,你呀頂多才三代吧,也許現在還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時的事情,至於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現在該不會有人知道家康活著時的事吧,即使是子孫也無法確信事情的對與錯吧。」

「不是有紀錄嗎?家康的紀錄當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紀錄可多著呢,而且都是公開的。我雖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卻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並不實在吧。你怎麼認為那是可以信賴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吧,即使不實在的說法說中了什麼的,正式文獻里可沒那麼記載的唷。」

「話雖這麼說,我可是採信膾炙人口的說法,因為說法各異很難選擇,所以懷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躍式了吧。」

「呵呵呵。」

京極堂笑容滿面。

「幹嘛怪裡怪氣的?」

「關口君,這麼說來,你也肯定大太法師 的存在羅。」

「你愈說愈奇怪了,大太法師就是那個出現在故事裡的巨人吧。那玩意兒怎麼會存在呢?」

「為什麼不?存在的條件和家康沒什麼兩樣呀。」

「完全不同,一個是歷史人物,一個是童話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紀錄嗎?兩個不都是幾乎無法確認的古早以前的事嗎?再說大太法師和故事、童話可不一樣唷,是傳說,不是『從前從前有個地方』那種故事,而是『在上古時候常陸國 的那賀郡』那種地點明確,也留下痕迹的地方。當然不限於一個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傳說,而且有各種傳言,彼此也沒有發生矛盾。與其說有哪幾個死因,不如說很真實。」

京極堂難道又想誆騙我嗎?或者這一次想說的是,很無聊的有結局的吹噓和拙劣的笑話?我無法判斷。

「你如果因為德川家康存在的紀錄留存著而相信,那麼,不相信大太法師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師。」

說完,京極堂將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線裝書啪地拿到矮桌上,隨便地翻開後看著:

「這種怪誕書什麼的也留存下來了,而且和家康的紀錄一樣,有很多呢。」

這是和剛才京極堂在看的《畫圖百器徒然袋》一樣,都是石燕 所描繪的《畫圖百鬼夜行》、《今昔續百鬼》,江戶時代 的娛樂書,這是所謂的系列書,當時街堂巷街傳說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魎那一類全都聚在這類書里。換句話說,就像是妖怪名人錄,總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應該很受歡迎。不過,總覺得那種畫風很平淡,不像後來的芳年 和圓山應舉 所畫的讓人看起來覺得那樣的恐怖。

「你說的太極端了吧,並不是都記載下來就好了。」

「不,寫下來留存起來,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極堂以惡作劇後淘氣小孩的樣子看著我,然後又說道:

「實際上,你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對象,只是根據紀錄知道這些。基於這兩點,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後大太法師和異形妖怪的立場,是一樣的。對你而言,因為條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斷。但你的判斷是承認前面兩者的存在,而不承認後者。」

「是呀,我有許多可以用來判斷的材料。」

「是這樣嗎?」

京極堂以一副壞心眼兒的表情,阻斷了我的話。

「並不是因為有足以判斷的材料的關係,其實是你缺乏讀後者紀錄真正含意的理論,只不過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賴德川家康,卻不信賴巨人的想法,是因為並非沒有重要證據,而是因為我個人思想狹窄的關係?」

「不,你有你的常識,而且有主義主張。如果這符合現代社會,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認為,無論在任何時代、處於何種狀況,都還沒有到達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絕對的地步。」

「的確如此,可是我還是不了解,不管是哪個時代,不可能有的東西還是不可能存在嘛。」

「關口君,你剛才不是聽懂了幽靈出現的理論了嗎?以同樣的理論來看巨人,應該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會相信吧。有關區別現實和假想現實這件事,對於正在體驗的本人是絕對不知道的這件事,你也已經體會過了。」

「那不是再禮讓你百步,非要我去體驗大太法師嗎?我大概會在囫圇吞棗後相信,不過,在別人看起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別人不會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話。」

京極堂獨自笑了笑,說道:

「可是變成語言的話,又另當別論了。如果變成語言,嗯,或者繪畫也沒關係,只要一旦抽象化、記號化了的話,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來如此。但是別人即使理解了這件事,也只會把它當成是妄想。」

我盡量裝出頑固的表情,儘可能傲慢地反駁他:

「是的,就像你說的那種怪誕,怎麼說都是很個人的東西,別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會認為是妄想。不過,如果有人理解了這個妄想怎麼辦?也就是共同擁有假想現實、共同幻想。從遺留那麼多紀錄啦傳承什麼的這一點來思考的話,比如說擁有大太法師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兩人吧。對異形妖怪也一樣。」

京極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這本書,說道:

「像這種妖怪們一定是基於什麼理由,所以,才以這種形式留了下來。就像你說的,如果採信令人膾炙人口的傳說,那麼,沒有比妖怪這些傢伙能讓人傳說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內,現代人的常識,無論如何都無法和這些異形們一致。即使看了紀錄,雖然知道內容,卻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於和常識比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們不過是以這種程度的理由來決定信賴度。」

「這麼說來,就變成紀錄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並非絕對,而是相對性的問題了。」

這個男人到底要奪取多少我所信賴的事物,才肯罷休?

「是啊,對完全沒受過歷史教育的江戶時代山村裡的人們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應該更具有現實感才對。跟他們提『家康』,他們可能會說『不認識那個老頭兒』吧。」

結果,我只能在理解後沉默了。要說被駁倒,比說受感動更不妥當。

「可是,語言非常莫測高深。例如,剛才所說的產生共同幻想,嚴格說來,是共同並非相同,這是自誇。假想現實是很個人的,真正是無法共有的。」

「說得好像不一樣唷。如果無法擁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現實是妄想嗎?」

「所以才說是自誇嘛!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個信仰者都沒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麼稱呼嗎?很遺憾,現在稱作狂人。至於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體系化了後產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無法獲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現實體驗。可是,宗教在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著雖然彼此的體驗各異,但卻能讓其相信是相同的結構。因此,能用同樣的理論,處理許多人心靈和腦之問的糾紛。是能夠拯救的。而承擔這個結構的就是語言。」

「語言一開始就存在的吧。」

「說得好。」

京極堂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褒獎我:

「是的。『真實的德川家康』並不等於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實際存在』,而維繫了這兩者的是『家康的紀錄』,亦即語言。」

京極堂這時咳了一下,繼續說道:

「腦終究是個人的器官,自己的腦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著語言的力量,記憶開始獨自開步走。語言不僅使意識覺醒,還外出創造了共同認識這個怪物。一旦變化為語言,就不是個人的東西了,能說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剛才你所體驗的,有關個人式的認識,亦即假想現實是否是現實的判斷,當事人是無法決定的。可是一日一說出的語言是怎樣的呢?由於受到許多人的檢查,以為可以安心了,但這是不對的。一旦成為語言這種共通抽象化的東西,也會因再度為個人所吸收而又變換為具體的東西。在這個階段能否正確地變換,這就不能端賴個人的判斷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當京極堂話講到一半時,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說道:

「比如說,語言雖然只有一句,卻包含了許多資訊。我將你的事轉達給別人時,如果沒有『京極堂店主』這個語言,就必須費許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說明你的事情,只要說出『京極堂』就行了。聽的人只要聽到『京極堂』,就能正確地描繪你。不過,我所描繪的京極堂和那傢伙中的京極堂會很微妙的,不,會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樣也說不定。但因為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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