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1

走完漫長而坡度緩和持續傾斜的斜坡盡頭,就是目的地京極堂。梅雨季已過的夏天陽光,並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沒有像樹那樣的遮陽物。只有咖啡色像土牆的東西綿延持續著。我不知道土牆內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療養院什麼的。說不定是公園或庭園。但冷靜地想想,如果裡面圍著的是建築物,那面積又嫌太寬廣,所以,我想,是庭園什麼的吧。

斜坡沒有名稱。

不,正確地應該說,也許有,但我不知道。一個月一次,不,有時候,兩次、三次的爬這個斜坡去京極堂,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這個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對我而言,從我家到這個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況的記憶都顯得暖昧模糊。別說斜坡的名稱了,就連附近的地名住址之類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況是牆內有什麼,我壓根兒不感興趣。

陽光突然陰暗下來。氣溫沒變。走到斜坡約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氣。

快到斜坡盡頭時,左右兩旁即出現岔路。土牆在那兒彎成左右兩邊,隔著岔路有竹林和幾間相連的民家。再向前走,開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雜貨店、五金店等。然後,再住前走一會兒,就是隔壁鎮上的繁華街了。

京極堂可以說正處於鎮與鎮的交界處。在地址上,算是鄰鎮。京極堂離鎮上很遠,原來擔心客人不會上門,但也由於如此,說不定更吸引鄰鎮的人上門。

京極堂是一家舊書店。

京極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總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總之,書店裡擺的多半是賣不出去的書。京極堂所處的位置,怎麼說都不算是理想的商業地區,儘管店主自詡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沒有問題,但是,我很懷疑。再怎麼說,京極堂銷售的儘是其他舊書店敬而遠之的專業書、漢文書之類。而掌握到同類書的同業也會把書轉到這裡來。所以,只有在這裡才找得到的同類書就更多了。因此,京極堂吸引了學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戶,其中不乏千里迢迢聞風而來的好奇的人。不過,這些都是那個店主自己說的,真實與否是個謎。我認為,實際上是店主在副業方面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從不提這檔子事。

夾在疏落竹林中的麵店旁邊就是京極堂。京極堂前面有個小森林,森林裡有座小神社。京極堂的店主原本是這座神社的神主 ,現在也還是神主,神社舉行祭典等儀式時,他也會上祈禱文,不過,我從來沒看過他那時的模樣。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親自寫的看不出高明與否的「京極堂」匾額後,鑽進敞開著的門。就像每一次一樣,店主用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正在讀線裝書。

「唷。」

我發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聲音後,坐上帳房旁邊的椅子。同時也搜尋著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積如山的書,當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舊書。

「你也真是個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書就規規矩矩地看,你也太不專心了吧。」

京極堂店主眼睛不離正在看的書說道。

我根本不理會他在說什麼,眼睛只顧著搜索布滿灰塵的書。

「怎麼樣,有什麼有趣的舊貨嗎?」

「沒有!」

京極堂店主間不容髮地說道:

「所以,我現在在看這種書。話說回來,小夥子,有趣不有趣,當然是看你的標準嘍,大致說來,世間沒有無趣的書,什麼書都有趣。可以說,沒看過的書大致上都很有趣,至於讀過一次的書,如果要覺得更有趣的話,就得再花點兒時間看,就這麼回事兒。對你來說,有趣的書不僅是這些堆在這裡還沒整理的,還有那邊書架上的書,幾年前就已堆滿灰塵排在那裡了。容易找得很,你趕快選了以後,買下來吧。給你打點兒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後,這個脾氣古怪的舊書店老闆,微微抬起臉笑了。

「我只對觸動我心弦的書採取行動。只要認真讀的話,可能會覺得每本書都有趣,不過,我所追求的讀書顯然和你不一樣。」

我一如往常般無所事事地交談。絲毫不顧及我的反應,他的話題就像個偏執狂似的逐漸膨脹。像這樣從雞毛蒜皮小事開始的交談,結果,後來多半總會轉成論及國家大事那種誇張的話題。我聽了覺得好玩,便刻意地閃開正題故意回答毫無意義的話。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著我,用更輕蔑的語氣說道:

「我搞不懂你這種不熱心的讀書家!說起來,上我這兒來的客人都對書很執著。你的讀書慾望超出普通人許多倍,對書卻太不執著了,因為你把看過的書幾乎都賣掉了,很過份。」

我的確將買來的書賣掉了八成,然後,每次都會遭到這個脾氣彆扭的朋友責怪。不過,他儘管滿腹牢騷,但收買我的書的正是坐在眼前的這個男人。

「因為有我這種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賣書,舊書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魚的漁夫了?並排在這書架上的你的獵獲物,不都從像我這種你不滿的賣書人那兒釣來的?」

「有人竟然把書和魚相提並論!」

說完,京極堂店主顯得有點兒吞吞吐吐的。在這種交談中,我被他反駁的時候比較多,所以,看到這個朋友一時無法提出機伶的反駁,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這種時候,我很快就會被反擊,所以,豈可讓勝算溜走,我趕緊插嘴說道:

「哎,書和魚還不都是一樣。生意人中哪有像你這種把賣的魚擺在架子以前全都嘗了一遍的稀有人種?書店老闆通常不是這樣讀要賣的書吧。為了想買那本書而特地到店裡來的客人該怎麼辦?」

「呵,舊書店裡的書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別家出版社託管的,也不是在替別人賣書。這家店所有的書,全都是我買的。要讀要當枕頭隨我高興,別人沒有揮嘴的餘地。客人是為了要我賣書才上門,我了解客人想要書的心情,所以,不是也賣他們了嗎?再說,我現在看的多半是非賣品。」

京極堂不知何故很高興似的,把手上線裝書的封面展示給我看。他在看的是一個叫鳥山石燕的畫師所寫、江戶時代的書《畫圖百器徒然袋》。這本是非賣品,確實是他的藏書。然而,只是很巧合地,現在讀的書是如此,而他幾乎讀遍準備賣的書也是事實。雖然沒有惡意,但我經常揶揄這件事。實際上,也基於這個事實,我才懷疑京極堂究竟有無做生意的意思?據我了解,他確實有著以自己想讀的書為主而大加收購的作風。不過,因為他感興趣的書很雜亂,所搜集的書種類幅度很寬,反而因此能夠肆應需求。

京極堂表情顯得更開心了,說道:

「呵,上來吧!」

終於讓我進了房間。

「老婆不在,沒咖啡喝,反正你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紅茶的味道。就忍耐著喝變淡了的茶吧!」

他邊拿起原先就擺在津輕 漆矮桌上的茶壺,京極堂老毛病不改地邊說著失禮的話。

「說什麼呀?看起來雖然是這樣,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呵呵呵,你在說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點了哥倫比亞咖啡,小妹弄錯了端來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說自己其實喜歡摩卡的酸味什麼的,不是嗎?你呀,勉強算得上是個文人,你想說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過,坐在一起的我可難為情了。」

京極堂喋喋不休地說著讓人覺得不愉快的話,而且真的拿出了變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時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這種茶也覺得挺好喝的。

大約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全都擠滿了書架,和在店裡的印象完全一樣。如果換了是主人的房間那一定更驚人,他的妻子始終抱怨到處都是灰塵,她不悅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種情況並非貨品侵佔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剛才他自己說的,是因為藏書已滿溢到店面了,所以只好把這些書賣掉來得正確。

我一進入房間,書店就算打炸了。有時候聊得起勁,連晚飯都會忘了吃。

我原本從大學領取微薄的資助金,從事粘菌的研究。但無法維持生計,所以,現在寫雜文貼補生活。這個工作在時間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時間以外,像這樣從中午開始閑聊打發時間都無所謂。京極堂雖做得不很起勁,但總歸是生意。起初,我擔心自己是不是會添人家麻煩,可是,如剛才所說的,看他絲毫沒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漸漸地我也不在意了。

只不過,這個眼前的友人,儘管願意配合我的空檔和我交住,可是,對我寫的東西卻完全不理解。我原本專攻文學,但為了肚皮,只好替給少年看的科學冒險雜誌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雜誌等匿名執筆,所以,被稱作窮酸文人我也沒話說。

「嘿,今夭談什麼話題呢,關口老師。」

京極堂說完,抽起紙煙捲來了。

和京極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學生時代,大約有十五、六年了吧。學生時代的他,不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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