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間的車站

所謂車站,按日本國營鐵路建設規程來解釋,是指「為停靠列車、上下旅客和裝卸貨物而設置的場所」。這是一種多麼生硬而又乏味的表現啊!

對牛尾正直來說,即使按國鐵(指國有鐵路,下同。)規程為基準給車站下定義,但總覺得車站是處置「人生」而設定的場所。

五花八門的人在車站來來往往,聚集疏散。有的奔向未知的遠方,有的滿懷希望走出車廂。形形色色的相逢,各式各樣的分別,成功和挫折……人間喜怒哀樂的活劇均在車站盤根錯節交織而成。

其他也有彙集各種人群的地方。例如:飯店、街道、劇場、公園等等。然而,卻沒有像車站那樣具有戲劇性的相逢和分別的場所。為什麼這麼說呢?這是因為來到車站的人都是旅行者。

縱管你是像上班族一樣被日常生活的枷鎖束縛的人,也逃脫不了「移動」或「通過」那裡的宿命。車站就是為移動或通過的人築構的設施。不管那裡多麼舒適,都不能長久居住或安逸休息。

那裡有車站的宿命及其特殊性。人們通過之後,都會留下各自的人生片斷。候車廳和車站內都堆積著過往人群的人生片斷。無論是大城市的樞鈕車站,還是邊遠的僻壤小站,都聚積著各自固有的人生片斷。

根據最新的統計數字 ,日本國鐵車站共有5080座,其中客站4736座;客貨兩用站246座;貨站59座;臨時車站39座。

在彙集於一冊時刻表中的5000多座車站裡,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有列車到達、停車發車,以及包含著等車和發車後的時間,上演著各種各樣的人間活劇。從這點來說,一冊時間表的重量,可以感受出人生的重量。

假如時間定格在最新時刻表的早上6點鐘,就有由東京車站開往博多的「光」號21次列車正在發車;上野車站有青森開來的津輕快車正在進站;由新大阪車站開往東京的「光」號300次列車正在出發。

既有從九州久大本線善導寺車站開往烏棲的627D班車出發,也有從北海道羽幌線大椴車站開往幌延的851D班車離站。全日本5000多座車站,將毫不相干的人們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內集結在車站這個同類項中。上車的、下車的、等車的、送行的,他們都背負著沉重的包袱,都在車站這個承接人生旅途的場所寄存了自己的人生片斷。

雖然是片斷,但個個都重似千鈞,抑或這是過往行人的悲哀都籠罩於此的緣故吧!

昭和五十X年(昭和五十年為1975年。昭和五十X年當指1975年至1984年中的某年)6月下旬上午8時30分左右,國鐵新宿車站進入了通勤高峰的極頂。這裡彙集著兩條私營鐵路線和一條地鐵,一天平均客流量約為123萬人,其中平日(指非節假日和星期六和星期天的工作日)從早上8時至8時40分之間,就有25萬人通過這裡。這個數目是日本國鐵中最大的客流量,可是,人均乘車距離卻是日本最短的,乘坐10公里以內的起價車票在這裡最暢銷。

正因為如此,車站才與日常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在清晨上班的巔峰時分,眼望著涌到國鐵上行線站台的人潮,人們禁不住喟然長嘆:大都會的日常營生是如此凄慘啊!

與下午和傍晚的髙峰時間不同,早晨的通勤高峰時間令人無暇喘息。人潮向著東京都中心連綿不斷地流動。人與人之間互不搭理,只顧背負著昨日積累下來的疲憊,緊張地、痛苦地默默擠進魚貫而入的列車中。

儘管是按自己的意志行走,但卻像被一種超越人類意志的巨大力量所操縱而移動,這就是早上通勤高峰時間段的特徵。此時此刻,即使從路旁倒過來一具屍體,人們也會不屑一顧。

其實,人們常看到流浪漢睡在車站裡。正因為人們認為流浪漢在睡覺,所以才不去看個究竟。也許那就是具屍體,但早晨的通勤者卻無暇分辨。即使已經辨認出,也會佯裝不知而一走了之。

大出孝之作為組成這通勤高峰的一分子,那天早上也湧入了人潮之中。他從二流私立大學畢業後,二十年如一日地供職於「總公司」設在八重洲的纖維公司。自從參加工作起,他就一直搞經營,其間曾到名古屋分公司工作三年,爾後又被召回總公司。他在名古屋時結的婚,回到總公司工作後貸款在私營鐵路沿線建造了自己的家園,每天他都不厭其煩地從遙遠的住家奔到東京都中心的公司。

不,其實他早已厭煩透了,但是,倘若他無故辭職,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家四口便會走投無路,所以,即使他不情願,也要日復一日地去上班。

他被召回總公司並非緣於他多麼優秀,而是因為一個二流私立大學文科畢業生在現場第一線根本派不上用場——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而總公司的要員,除了幹部以外,儘是些退居二線的老頭以及不關痛癢的職員。

主產品生絲的需求量持續低迷,公司經營舉步維艱。由較景氣的化纖公司接管生產後,將公司的休息場變賣了出去,總算勉強生存下來,但企業環境卻十分惡化,而且前景一片暗淡。若要裁員,自己首當其衝也無可厚非,可令人難受的是,明知自己處在這種位置卻又不能主動辭職。

貸款尚有很多沒償還,長子正面臨升學考試,今後,要花錢的地方一個接著一個。目前公司經營毫無起色,自己也無望高升,但是,還不得不賴在這家公司。

大出被上班的人群裹挾著,心中映現出自己奔赴前景暗淡的公司去上班的身影,並將其與自己的人生重合起來審視:公司就是自己的人生。42歲了,已經越過了人生折返點,但至今仍無出頭之日。即使今後「時來運轉」,可身在這種公司也沒有什麼大作為。

因此,現在不能輕易轉換方向。二十年如一日地朝著一個方向度過了大半生,已習慣了的軌跡是不能再修改的。

然而,處在這種狀態的未必獨我一人。瞧一眼與自己朝同一方向流動的上班族人群,個個不都是恍惚的神色嗎?不,說精神恍惚也不準確,應該說是毫無表情。喜怒哀樂、思維判斷、內心疑慮……人的表情均已喪失殆盡,都把自己的身心投入到了奔流不息的人潮中。

要想在新宿車站找到興高采烈去上班的人真是大海撈針,在早上通勤高峰的40分鐘里,恐怕25萬人中也難尋覓到一個。

即使遇上一副那種朝氣蓬勃的面容,那肯定是剛參加工作的新職員,那種表情不會持續幾個月。精神抖擻的新人很快就會作為喪失表情的人潮中的微粒子被統一歸化。

當隨著上班大潮去公司的時候,大出偶然聯想到旅鼠的一種群體狂奔。旅鼠有時會成群結隊地直奔江河湖海自殺。其原由尚不明曉,可旁觀一下這早晨上班族的人潮,則不由得令人聯想到旅鼠的怪誕移動。

或許,包括自己在內的上班族也是在每天逐漸奔向自殺之途。那日積月累的緩慢自殺,不正是早晨的上班高峰嗎?

倘若如此,還是儘早脫離這群體為好。當到達潮流盡頭的瀑布口時,可就追悔莫及嘍。

大出從私營鐵路的月台穿過轉車口,經中央通道登上中央線上行快車的月台階梯時,心中一陣衝動,真想折返回去。然而,雙腳的行動與頭腦的思維正好相反,身子仍繼續前行。後面的人群如潮水般湧來,不容許他停滯半步。即使大出不抬腿,人群的力量也會把他推上台階。

就算逃出這人群的大潮,又能到哪裡去呢?只要不去公司,哪裡都可以。然而,就是今天一天不去公司返回家去,仍逃不出群體移動的奔流啊!身軀已被日常的枷鎖綁縛,明天還得去公司。只要被那枷鎖縛住,就逃不出旅鼠的群體移動。

明明知道絕對打碎不了這枷鎖,但仍夢想自己有朝一日衝破這種束縛,奔向與公司截然相反的方向。

上行快速線月台被上班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而鄰近的下行線月台卻相當空蕩,只有幾位背離市中心奔向大山的旅遊者和登山者站在那裡。

與上班族的無表情和緊張感形成鮮明對照,他們意氣風發,悠哉優哉。他們坐在已經進站的列車中,早早地把聽裝啤酒等打開,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他們多少也有些緊張感,但那是即將奔向未知旅遊地的期待心情所使然。

僅隔一條道軌,對面則是奔向未知的幸福和非日常世界的月台。集體自殺的旅鼠大眾和奔向非日常未知境地的旅遊者的站台緊密相鄰,此乃屬大都市主要車站獨特的風景線之一。

大出想去鄰近的月台。只要不顧一切地逆這旅鼠群的大潮而動,走下台階,穿過中央通道,登上鄰近月台的台階即可。僅此舉步之勞,便可改變至今為止走過來的42年的人生方向。

干吧!試試看。那樣一來,你就能從集體自殺中逃脫出去。大出心中的另一個自我在吶喊。

這時,鄰近站台上來了一對年輕情侶。二人都是二十二三歲,均著一身旅行便服,兩手提著旅遊包。

也不知是新婚旅遊還是婚前遠足,從外表看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