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話

你曾經看過暴風雨的天空嗎?

天空中飄蕩著濃淡不一的浮雲,宣告暴風雨的結束。雲層下端就像潑墨般地一片黑,而沐浴著陽光的上班不則散發出白色的光芒,接著從雲層的裂縫間露出一道如刀鋒般銳利的光線,強烈包覆住尚存濕氣的街道。十二月的你,就像那片暴風雨退去的天空。

你幾乎都處在不悅、深深沉浸在憂鬱中的狀態。你不再心疼失去的能力和記憶,只是懼怕近在眼前的黑暗,惶惶不可終日。你曾經好幾次差點傷了我,每當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都會考慮離你遠去。畢竟你應該不想再讓我看到狀態漸漸惡化的自己吧?

不過,雖然時間非常短暫,你也曾讓自己的眼眸恢複往日的光輝,宛如暴風雨中的撥雲見日。你的身體雖然依舊不聽使喚,但是意識卻非常清醒,連腦袋也變得靈光,和以前不相上下。這時我們便會拚命聊天,聊以前的許多回憶、現在的心情,以及今後的展望。

然而,乍現的陽光,並沒有維持得太久。雖然有時你可以和以前一樣地說笑長達數小時,但大多都在數分到數十分鐘後,又回到黑暗的深淵。明亮的眼眸黯然失色,變得如泥般渾濁。看著你就在我面前逐漸失去自我,是一種非常讓人痛心的體驗,而我選擇在你失去自我後一個人關在狹小的浴室里,當然也有我的理由。

美丘,對於我在最後對你做的那件事,我到現在仍絲毫不後悔。如果又遇到同樣的狀況,我相信自己仍然會痛下這個決定。只是最後我無法用語言確認你的心意,讓我感到相當遺憾。

到了這裡,你的故事也要接近尾聲了,不過,我絕對不會忘了你,而每個看了這篇故事的人,也肯定忘不了峰岸美丘這個有點奇怪的女孩子。在有如春天的暴風雨、夏天的閃電般短暫的生命中賓士而過的你,一定會停留在大家的記憶里。

沒錯,你既善變又性格剛烈,和你在一起,讓我深深改變了自己,也睜開了雙眼。

你能明白嗎?即便到了現在,我依然是在清醒的狀態下,做著有你的夢。

進入了十二月,你開始行走困難。除此之外,講話也變得異常緩慢,傳達複雜、抽象的思考對你來說變得極端艱難,使人絕望。不管是計算購物所需費用、烹飪步驟複雜的料理做法、專攻的英語文學……等等能力,都已經完全從你的腦中消失了。

我和你的雙親商量過後,租了一張看護專用床放進我們的單間套房,因為此時的你連從鋪有床墊的閣樓起身都變得力不從心了。我去學校上課時,你的母親或姐姐就會代替我過來照顧你。不久之前我把打工辭了,因為不想浪費掉可以和你相處的一分一秒,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不點名的課我也決定不出席,我沒有那種餘裕,我想在僅存的自由時間裡,待在你身邊。

那天,是今年第一波寒流來襲的星期一。你的聲音非常微弱,在我們這間白色的房間里,時間的流動似乎變得相當緩慢。

「我,洗手,間。」

你坐在看護專用床的上面,扭曲著身體,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我趕緊站了起來。

「等等。」

即使嬌小如你,人類的體重還是相當重的。雖然不至於傷到腰,但卻會讓肌肉酸痛不堪,於是我使用從看護書籍上學來將躺在床上的人抱起來的方法——首先抱住對方,接著將兩首交握在對方腰後,之後讓雙方身體緊密貼合,就這樣翻轉起身。

「對,不,起。」

你向我道歉,聲音彷彿從腹部漏出來一樣無力。我們兩人就這樣並肩側坐在床上,過沒多久,我以開朗的音調回答道:

「別在意,你很輕的。」

這時我講話的速度,已經變得和你差不多緩慢了,因為你在不了解話中含意時便會從我的表情上解讀,所以我也不能露出嚴肅或悲傷地面容。你的左腳已經幾乎完全不聽使喚,所以我必須將身體靠在你的右側腋下,支撐你起身。平常都是靠這樣扶你起床的,但今天我運用腰力試了兩、三次,卻還是無法成功,你拍了拍本應還能活動的右腳大叫道:

「太一,我,最後的,腳,不行,了!」

坐在我身邊的你,露出充滿絕望的表情。你的眼睛陷入無止盡的黑暗深淵,表面溢出濕潤的淚水,震懾人心的恐懼,就在你淚濕的眼眸下方浮游。

我馬上抱緊你。

「不要緊,不要緊。」

在最後的這一個月里,這句話我到底重複說了多少次呢?負責看護的我,必須早你一步鎮定下來才行。你依然哭泣著,於是我伸出手撫摸你的頭。過了半晌,你終於穩定下來了,我雙膝跪在床上,對你說道:

「我背你吧。」

兩腳癱軟無力的你,像要倒下般地猛然趴在我背上,我顫抖著大腿站了起來,一路背著你走到洗手間。身後的你,淚水沾濕了我的後頸。進了洗手間後,我扶著你、讓你坐在馬桶上,接著便走到外面,將門關上。一陣零零落落的水聲之後,沖水馬桶的瀑布奔流而出,你的聲音越過薄薄的牆壁,傳了過來:

「我,腳也,動不了,了。總有一天,我會連,尿尿,都,沒辦法,自己擦乾,吧。」

我慢慢地用爽朗的音調回答你:

「不要緊,我幫你擦就好了。」

「謝謝你,不過,已經不行了。我要去醫院。」

這是你第一次開口說想去醫院。一旦住院,就再也無法回到外面的世界了——所以你很討厭醫院。

「可是我們還可以繼續努力,而且你的母親和姐姐也都在啊。」

耳邊傳來微弱的哭泣聲。

「已經,不行了。現在,還好,但是我,有時會,喪失記憶。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我好害怕,我會,傷害太一,或是媽媽。」

你不斷地吸著鼻子,一邊說著。我找不出半句可以回答你的話。

「我現在,也拚命地,壓抑著。我好恨,大家都,這麼有精神,只有我,變成這樣。我不想,讓太一,在最後,看到我,變成惡魔,的樣子。」

我眼睛一片灼熱,淚水滴落在地板上,然而我還是拚命隱忍自己的情緒,小心不被聽出自己正在哭泣。

「沒關係,就算美丘你變成惡魔,也是個可愛的惡魔,我歡迎之至。再多待在我身邊一會吧。不管是白天或是夜晚,我們都要一直在一起。」

然而,你還是那個峰岸美丘,話一旦說出口,就絕不輕易妥協。

「不行。如果我,現在,出去看到,太一的,臉,就去不了醫院了。馬上,打電話,給我媽。我想要,儘早入院。」

我的胸中裂了一條縫,裡面的東西彷彿要一口氣全部流瀉出來,但是我不能生氣,也不能大叫,因為你肯定比我還要難過千百倍。

「一定,要,這麼做,喔。」

你慢慢地、精確地說道。總這樣做需要花上多大的努力,待在你身旁的我再清楚不過。

「拜託你,太一。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之前,快點。」

我咬住手掌,避免哭泣聲傳出去,口中嘗到鮮血的味道後,我總算稍微冷靜了些,再度用開朗的語氣回答:

「我知道了。既然美丘你這麼說,那我就幫你打電話,不過,我絕對會每天去醫院看你,就算你不願意,我也要陪著你去洗手間。」

你微微一笑,在廁所裡面說道:

「沒關係,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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