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話

當然,我們的每一天也不是只有打工跟做愛。大學的課必須好好去上,也不得不為了考試或報告而用功讀書。雖然我對你說了那樣的話,暗示大學畢業一、兩年之後,我還是打算跟你結婚。我當然也不需要「永遠」,但還是想透過某種形式和你連接在一起。就算沒有這病症,你的個性也是讓人捉摸不定的那型,所以就更需要形式上的保障了。

既然決定如此,那畢業後就必須就業才行。到目前為止,都是個懶散學生的我能夠開始認真念書,可說是和你同居的成果。那天是九月最後一周的星期五。時間我記得很清楚——星期五的午後,我待在大學圖書館查資料,以消磨等待第四堂課的時間。

我記得那天是個寒風刺骨的日子。天空湛藍得讓人靜不下心,地上連半片雲朵的影子也找不著,是一個完美的秋日晴天。我拚命補救大幅落後的會計學基礎,而你則尋找著海明威的傳記與評論分析書籍。主修英語文學這堂課的班級,必須花上一年來解讀海明威初期的短篇小說——尼克?亞當斯之類的作品。

「《大雙心河(BigTwo-HeartedRiver)》真是一部傑作呢。不管怎樣的文章,都可以找出一行刪掉,但是這篇短片就連刪一個單字都可惜啊。」

你皺緊眉頭嘀咕道:

「哇——你講話的方式怎麼跟我們教授一模一樣啊。什麼嘛,只不過多看了一些書,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隔壁桌的女生抬起頭瞪向我們兩個,於是我小聲地回答你:

「我沒有覺得自己了不起啊,還不是明明平常都沒在看小說卻硬要專攻文學的你不好。」

你撇了撇嘴角,用挖苦的語氣說道:

「那明明對賺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卻還進了經濟系的某人又如何啊?」

系所的選擇是我和雙親間妥協下的產物——我這麼一說,讓你啞口無言。

「我在想啊,你應該將自我更加展現出來才對。我看你別念會計學了,改讀自己喜歡的吧?你本來就是文科的料嘛。你不是喜歡朋克樂嘛?就大大方方地染紅髮、戴角膜變色片、順便也刺個青好了,盡量向大家宣示你與眾不同嘛。你看起來總是很放不開,好像那種會立刻穿上小件上衣的人喔。」

我很清楚,自己並沒有那樣的勇氣,我一定會一直穿著不適合自己的上衣,就此度過一生。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去找你的參考書吧。」

我回頭繼續看自己的筆記。如果是看小說,我不管看再多、再久都沒關係,但看著這個卻會馬上讓我頭痛。應收賬款要填在密密麻麻的表格哪裡,我完全不知道,說到底,只顧著計算誰賺了多少錢,這還真是門讓人不寒而慄的學科。

你消失在開架式書架中。穿在你身上的短版外套,是我們第一次在屋頂上相遇時你穿的那件皮外套。喇叭牛仔褲裡面的臀部看起來小小的,像個少年一般,不過,我很了解它其中的柔軟,就連表面略微粗糙的觸感,都彷彿還殘留在我手指上。就在這一刻,在這間人人默默讀書的圖書館自修室,目送你背影離去的我,感受到了無上的優越感。

在秋天圖書館靜默的氣氛中,我再度潛回數字之海。速動資產和盤存資產有什麼差別?我完全看不懂。而且,為什麼本來應該是一本就足夠的賬簿需要弄成雙重賬簿?我和會計學,真是一點共鳴都沒有。

十五分鐘後,你胸前抱著幾本精裝版原文書回來了。你彎向書架的轉角,察覺到我的視線,於是輕輕朝我點了個頭。我看著你走路的姿態,看得入神。你提起右腳的膝蓋,接著左腳輕輕踏像地板,腰和股關節平順地轉身帶動體重,彷彿身體加上了承軸一般,而左右腰骨迴轉產生舞動般的節奏感,更是細腰的男性辦都辦不到的。當你走到自修室的中央時,表情變了。

你的表情一下子黯然失色,宛如烏雲突然擋住太陽一般。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的腳尖顫抖著,細微的痙攣從腳尖一路攀升到膝蓋,雖然你想筆直地走出去,但才前進了兩、三步,膝蓋一下就失去撐力,讓你倒向前方。

大本精裝書散落一地,發出巨大的聲響。大部分學生都還沉浸在讀書的氣氛中,連頭都不抬一下。我不知不覺站了起來,而你則撐住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抬頭看著我。這時我們兩人以最壞的形式心靈相通了。雖然你的嘴唇並沒有動,但我想我很清楚你心中在想什麼——

(開始了……)

我全身動彈不得,短時間內只能和你用眼神相互交流,任憑時間流逝。看過狂牛病的新聞檔案嗎?雖然那頭牛在柵欄里想要站起來,但是四肢卻彷彿失去關節般變得軟綿綿的,完全不聽使喚。從它拚命地眼神里,可以看出它非常害怕自己身體的異變。庫茲菲德?雅各氏症的明顯癥狀,就是從行走困難開始。

這些事在我和你共同生活之前看過的醫學書籍其中一節。它還說明了以下內容:一旦雅各氏症發病,患者就會在短至數個月、長至數年後死亡。目前為止沒有改善病狀或抑制的方法,也沒有治療方法和藥物。

雖然我的腳癱軟無力,但還是勉強移動到你身邊。我全身顫抖不已。將手搭在你肩上後,發現你的身體也在顫抖著。你被恐懼感深深打擊,抬頭望著我的臉。那時你眼中的深意,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太一,開始了啦。」

你的淚水從兩眼同時落下,我在靜悄悄的自修室里跪下來,抱緊你顫抖地身體,現在我倒慶幸其他學生對這件事漠不關心。我們兩人靜靜地哭泣著。再過幾個月,這具身軀就會失去溫度,消失氣息,你會從這世上消失,而我,將一個人留在這個無情的世界。想到這裡,我已經無法忍耐了。我們就這樣抱在一起,雙雙哭泣了一陣子。我們無法向任何人求救,因為我們打從心底知道,就算這樣做也是白搭。你溫柔地拍拍我的背說道:

「我們在圖書館演出了一段不得了的羅曼史呢。好了,走吧。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翹課陪我去醫院一趟?」

我勉強站了起來,而你的腳似乎也從剛剛的發作中恢複了一些。我們收拾東西,走出圖書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晴朗的秋天裡從校園一路走到校門口。如果只留下我們其中一人,肯定無論是誰都走不到吧?這件事所造成的衝擊,讓我們即使上了前往醫院的計程車依然全身顫抖不已,而我對於衝擊的承受力又比你弱,後來在醫院的洗手間將午餐全部吐了出來。

就這樣,我們兩人最後的秋天開始了。那時一段你的精神宛如被海浪全盤衝散的沙子般,漸漸失去自我的日子。最後的三個月,我們是怎麼過完的呢?美丘,我既無法直視那段時光,也沒辦法將它說出口,因為——你逐漸崩壞的過程,也是我逐漸瓦解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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