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話

聖誕夜當天下午,天空偏偏烏雲密布。傍晚時大家的課都結束了,於是就在明知大學校內的教堂集合。儘管我們沒有半個人是基督徒,但總覺得聖誕節的教堂還是有種特別的氛圍。

這間教堂里常有畢業校友舉行結婚典禮,可說是校園內少數的浪漫景點。雖然這裡不如澀谷的百貨公司般過度裝飾,光是祭壇上一排排的白色燭焰,就讓周遭的氣氛顯得寧靜而華麗。

我跟往常一樣翹了課、從學生餐廳直接前往教堂,所以第一個到。接著是穿著高跟鞋,在石板地上踩出咔咔聲響的麻理。她穿著白色窄裙套裝,鞋子也潔白得有如無人走過的雪地。想來是新買的吧?她注意到我後,開口說道:

「今年的派對真是值得期待呢。」

麻理的手上拎著銀色的包裝袋,袋口上系著紅色緞帶。

「這次有美丘加入,一切還很難說呢。那是給男生的禮物嗎?」

「嗯,就算不知道會落在誰手上,買送給男生的禮物還是很快樂。雖然我在挑禮物時是以太一為假象對象啦……」

聽到大小姐說出這番話,真的很讓人開心。在這寒冬中,總覺得身體里彷彿點燃了一把火,而語言本身就是從別人身上得到的最佳能量。

「久等了——」

邦彥穿著黑色皮衣,系著大紅領帶出現了。接著為派對盛裝打扮的成員們陸陸續續出現,洋次穿的是深藍色天鵝絨西裝,肯定是Ralphlauren或是哪來的高檔貨吧?直美披上了深綠色披肩,彷彿森林裡的精靈。最後出現的你穿著黑色皮外套,上面還裝有尖銳的銀色釘子,而裙子則是讓臀部若隱若現的超迷你蘇格蘭裙。老實說,在女生中最讓我心動的——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那個人卻是你。

全員到齊後,六個人一起走進了禮拜堂。祭壇上燭光搖曳,還飄著一股舊傢具的味道。遠方傳來J.S.巴哈的聖誕神劇最後一首曲子,我們並肩站在陰暗的祭壇前。像這樣對外國的神明祈禱,感覺其實也不壞,若是全世界的基督徒和回教徒可以放鬆心情對彼此的神祈禱,地球不知會變得多和平啊!

你離開正在默禱的五人,一個人窩在禮拜堂的角落一副格格不入的樣子。我悄聲說道:

「怎麼了,美丘?你不祈禱嗎?」

穿著迷你裙的你,眼睛仍然看著陰暗處。

「我不信神。而且,這音樂是德國人作的吧?全世界我討厭的就是德國了,既然美國要發動炸彈攻擊,幹嘛不去炸德國,跑去炸中東呢?」

日本人中難得有這麼討厭其他國家的人。不管理由為何,我都感受到了一股不協調。邦彥聳了聳肩。

「哦——好可怕!美丘不會是被德國男友甩得很慘才這樣吧?由愛生恨真的好恐怖喔。」

你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走出禮拜堂。我們也追了上去,跟著你離開校園,來到聖誕夜的街上。儘管已是每年的例行公事,這個瞬間卻仍讓我心頭澎湃不已。

我們手上提著禮物,在青山大道上談笑漫步。聽著誰的無聊笑話,發出連自己都覺得愚蠢的笑聲。這一帶的街上到處都是時尚大樓,赤坂御所上空的厚厚雲層分裂開來,陽光宛如透明的窗帘般垂落地面。我開口說道:

「那種在雲的裂縫間流瀉出來的放射狀光線,在國外就叫做『雅各之梯』喔。」

邦彥發出感嘆聲,補充道:

「又是太一最拿手的冷知識。想用博學多聞這招來把妹,你也太老派了吧?」

這時,我注意到你正以認真得可怕的眼神看著我,然而我卻非常粗心地繼續說下去:

「……據說只要爬上那梯子,就可以到達天國喔。」

你站在外苑東大道的十字路口仰望天空。冬日的短暫黃昏,雲朵是攙著灰色的玫瑰色,從隙縫間落下的光線宛如粉紅香檳般純凈透明,為麻理的白色套裝染上了夕陽的色彩。

「好漂亮喔!」麻理說道。

你回頭瞪了麻理一眼,以幾近吼叫的音量說道:

「哪裡漂亮?區區夕陽罷了!只不過是太陽下山而已!我絕對不會爬上那段梯子的,我才不要當什麼乖小孩,上什麼天國!」

洋次嚇了一跳。

「美丘,你怎麼了?死期離現在的我們還很遠吧?」

我直直地盯著你看。一瞬間,你臉上的表情蕩然無存,變成一片空白。接著,你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的確是離現在的我們很遠。算了,走吧!冰涼的香檳正等著我們呢,而且我也想參觀一下大小姐的家。」

我們心中懷著一股不踏實的感覺,從十字路口轉彎離去。背後的雅各之梯在天際燃燒得火紅,我們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就像奇妙的細長骸骨。

麻理的家位於西麻布一丁目,是獨棟的建築。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有人的家附近既有大使館,隔壁還有時尚咖啡廳。房子是水泥材質的摩登三層式住宅,外牆不是光禿禿的灰色混凝土而是刷了一層米白色油漆,上面還繪有藍色緞帶般的線條。你看著米白色的房子說道:

「這棟房子是以瑞典國旗為藍圖設計的嗎?」

麻理一邊打開玄關的對開門,一邊回答:

「不是。只是因為我媽媽喜歡藍色罷了,沒什麼特別含義。」

「哎呀,歡迎各位。」

麻理口中喜歡藍色的媽媽走出白色的大理石玄關迎接我們,是個既苗條又高挑的美女。邦彥抓緊機會開口:

「你是麻理的姐姐嗎?真是一對美女姐妹花啊。」

伯母笑了笑,露出白皙的頸子。麻理高興地說道:

「我媽可以和我穿同一款衣服喔。今天我穿的這套也是跟她借來的。」

我們手忙腳亂地踏上玄關,爬上白色螺旋梯來到二樓。麻理領我們來到一間鋪有灰白色地毯的大房間,中間擺了一張八人座的原木餐桌,而餐桌上的擺飾都已布置完畢。牆角排了幾張可疊起的白色塑膠椅,房間一角還裝飾了一棵跟人差不多高的聖誕樹,上面的玻璃纖維彩燈正緩緩地灑落七色光譜。

「好漂亮喔——」直美抱著深綠色的披肩說道。

邦彥將手伸進桌上的冰桶。

「Veuve Clicquot的La Grande Dame。光靠我們繳的派對費用,根本喝不起這麼高檔的香檳啊。」

已經坐在椅子上的麻理不好意思地說道:

「那是人家送的,可以拿來喝喲。算是我媽給我們的慰勞品。」

邦彥嘆了一口氣。

「唉……我也好想生活在豪門喔。」

直美幫忙麻理分凱撒沙拉,洋次則很熟練地將香檳打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邦彥和我負責切烤雞,而你——只是獃獃地坐在椅子上,一臉幸福地看著我們分工合作的樣子。倒在香檳酒杯里的金色液體不停冒著泡泡,在溫暖的房間里被覆上一層霜。

我們將食物準備完畢,站起身來準備乾杯。這時麻理開口了:

「太一,發表一些乾杯感言吧!在我們這群里,你最會說話了。」

「「會說話」聽起來很下流嘛。」

邦彥最擅長的橫濱腔又出現了。我站了起來,一邊思考一邊說著:

「又過了一年,我們這群好友也加入了新面孔。雖然美丘有點異於常人……」

我在這時停頓了一下,將視線放在你身上。你的臉上又浮現了那邪惡的笑容。

「……不過應該也不是什麼壞人。那麼就希望大家在接下來兩年半的大學生活中過得更充實、留下更多美好的回憶。聖誕快樂,乾杯!」

裝有香檳的薄玻璃杯相互碰觸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寶石相擊般清脆悅耳。我們盡情大笑、大快朵頤。或許這一刻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正發生著什麼慘劇,但在這個白色的房間里,一切都是這麼完美。

然而,完美的時刻是不可能永遠繼續下去的,別說永遠,甚至連一夜也無法持續。我和你的第一個聖誕夜,麻煩就從交換禮物那一刻開始了。

幹完杯過了一小時後,直美看了看手錶說道:「差不多該交換禮物了吧?」

「好耶好耶!」

邦彥喝了平常不太碰的香檳後臉頰一片通紅,並興奮地喊叫:

「抽到我的禮物那個人賺到了!因為很——性感喲!」

麻理與直美皺起了眉頭,面面相覷。已經醉醺醺的你開口了:

「這樣喔——我啊……倒是很想抽到下流的禮物喔——」

禮物分成了兩邊,其中三個綁上了白色的緞帶,另外三個綁著紅色緞帶。直美開始說明:

「男生從白色緞帶那邊自由選一個,女生則選紅色緞帶這邊。先從白色的開始吧。」

我看著伸出桌面的三條白色緞帶。緞帶的另一端消失在桌面下,連接著每個人的禮物。我們決定的順序是:我,邦彥,最後是洋次。在派對里,像這樣稍微製造一些緊張感是非常重要的。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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