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浮生論繾綣(二)

我走得有點慢,無法理清心裡的緊張。

薇薇性子恁是急,往前走五步,便要折回來三步向我撅著嘴輕聲抱怨一番,到最後,小丫頭也看出來我露了怯,再顧不得理數,拖著我前行,就差讓韋輝單手將我扛回賞心閣了。

來到賞心閣的院子,有琴音微微傳來,然後停了下來,我無措地低頭,舉步不前,薇薇拉著我的手安慰我,「奴婢為夫人補過妝的,很美的,不用擔心 。」

我其實並沒有太過擔心這個,可是心慌的厲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韋虎倒像個過來人,微笑著拉了拉薇薇,意思是你別勸了,說實話,我的確感到她越說越亂,越說我越想跑。

我輕咽了口唾沫,最後橫了心,挪進賞心閣時,素輝正幫著原非白在內間換抱傷口的紗布。

賞心閣的下人正點上宮燈,我記得這宮燈還是當年原非白從洛陽帶回來的呢! 我順著宮燈柔和的光芒看去,隔了珠簾,原非白直著身子端坐在椅子上,上身赤裸著,素輝正將左肩的紗布拆下來,我同原非白的緋聞鬧了整八個年頭了,可是這卻是我第三次看到他裸身的肌膚,其實就算第一二次那也是少年時代的身體,當時腦子裡也全是純潔的救人,和對採花賊的恐懼,哪裡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呢。

此時此刻他的肌膚在燭光下,猿臂蜂腰,肌肉強健,紋理勻稱,那左胸腹的紗布倒更填了几絲男性堅毅的性感,只覺無盡的魅惑,我忽覺口乾舌燥,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的思考行動能力,就這麼獃獃地隔著珠簾傻站著,一時忘記行禮了。

他本來垂著眼似在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眉間微皺,似是感應到我的注視,忽地向我一抬眼,對上我的視線。

我的心砰砰跳個不停,立時醒了過來,低下頭後退一小步。

西楓苑的規矩,沒有主人的召喚是不能隨意進入,薇薇便大方地站在我身後,脆生生地通報著:「夫人聽說三爺的傷好了,怕下人們混說,今兒下午便想親自來看三爺,直等到現在呢。」

我亦不敢步入珠簾內,只是隔著珠簾,給他納了個萬福,還是看著光亮的金磚,沒用地不敢去看他。

我該說什麼呢?

「非白啊,很久沒見你了,可想死我了,真對不住,上次不小心扎著你了啊,聽說還挺重,所以我當時也不想活了,真激動哦,我們都活著,神的奇蹟啊!今天我特地來看你,想同你好好聊聊,雖然是春天了吧,但還是怪冷的,最好能抱著你一起過一晚吧,別擔心哈,醫藥費回頭一定叫我的齊總經理給你開張高額銀票哈。」

我想像著這樣可笑而真實的台詞,想著也許可以讓心中輕鬆一些,結果越想越緊張,如果在汝州戰場上,我那一劍真得刺中他心臟,我豈能安然站在這裡?

我冷汗淋淋地想著,不由回過身去,男性地氣息迎面傳來,原非白只著了件家常素鍛袍子,外面披了件綉金蟠螭紋外套站在我面前,烏黑的墨發高束,插著一支鑲補金的東陵白玉簪,正微彎腰細細看我,似乎也有些意外我突然轉過身來,一時沒留意,頭上的珍珠銜玉釵那帶小金鏈子的翠玉被甩向無辜的原非白,不小心打到左眼。

我後來發現,每次我們久別重逢打招呼的方法,都挺奇特的:

永業三年,在暗宮裡陪著他跟武瘋子原青舞鬥智斗勇。

永業七年,在瓜洲為個青媚同他爭風吃醋。

永業八年,在弓月宮同裝成駝背老頭的生死相隨。

最近幾次,發展到了血雨腥風,利刃問候。

他捂著眼睛,我驚慌失措,心中愈加難過,我真是失敗。為何我老是會無意地傷害到他呢。正要叫人,他卻一手抓著我,一手捂著眼睛,低低地笑出聲來:「沒事,不過迷到眼了,一會就好,他們陪著我都累了一天了,且讓他們歇著吧,有你就成了,扶我進去吧,木槿。」

我哦了一聲,趕緊扶著他走進珠簾,到茶几旁坐下。狀似輕鬆地說是迷到眼了,可我看到他捂著的手指逢里分明淌出眼淚來,甩得不清呢。

我心疼地抽出一條手娟,略俯身替他輕輕揉著左眼:「對不起。」

我充滿苦澀地說著,鼻子有些發酸。

他卻輕鬆地笑說著:「無妨的,有女眷在的地方,男子們總會著了道。」

過了一會,他拉開我的手,卻沒有放開,掌心傳來他手掌的力量和火熱,他慢慢抬起了頭。

他拉著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我終於得以平和地,仰起臉看向他,我便這樣認真地看他,他也凝視著我,我該說些什麼呢?

他的眼中有著痴迷和驚艷,不知是不是由於我打扮過於隆重度,左眼那華麗的花紋,還有我那妖異紫眼睛。

我有些責怪薇薇讓我打扮成這樣!於是我的心又慌了起來。

原來想好的一切彷彿都成了空,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說不出一句話來,為何在他面前,我永遠這樣慌不擇路呢?

我記得前世哪部電影台詞里有一句話:人在面臨幸福時會突然變得膽怯 ,抓住幸福其實比忍受痛苦更需要勇氣。我覺得這句話再正確不過了。

「餓了嗎?」他對我輕聲問著,打破了沉默。

「有點兒。」我誠實地低聲回答著,一下午同司馬遽鬥智斗勇,剛才又心思百轉,患得患失了半天,還真是餓了。

原非白對著外間叫了聲素輝,立時素輝,韋虎幾個提著食盒進來,鋪了一桌子的菜,有宇蓉鵝肝配鴨信,紫膽翡翠羹,御制孺子牛,酒香羊肚等都是我以前很愛吃的菜,還備了一套銀酒爐。

然後當著我們的面薇薇,韋虎,素輝還有吳如塗都輪流而快速地試了毒,一會兒,素輝回了聲:「三爺,夫人,小人們都試過了,請安心用膳。」便噤聲魚貫著退了出去。

我微嘆,在以前,原非白的飲食僅僅用銀針試過便可,如今的西楓宛防範比以往更甚百倍,可見非白生活之艱。

「今日下午,因宣王到訪,有要事相商,便囑咐下人不可打擾,不想木槿前來,委屈等了半日,」非白充滿歉意地柔聲說著,灼灼的目光卻一刻也沒有移開過,「今晚木槿就陪我隨便吃一些吧。」

我慢慢站起來,大著膽子慢慢伸手去拉他的手,在我的手還沒有碰到他的手,他早已攥住了我的手,非常緊,把我都捏得有些疼,我不得掙扎,便拉著他坐到桌邊,輕輕為他倒了一杯酒,遞了上去。

非白想伸手去接,我卻挪了開,對他柔柔笑著,他的眼中有著淡淡驚喜,就著我的手,將酒杯里的酒喝了,我放下酒杯,又倒了一杯,還是喂著他喝,到了第三杯,他卻搶了過去,瀲灧的鳳目柔得要滴出水來,他將那小酒杯遞到我的嘴邊,我低頭想喝,可是他卻挪著酒杯,一路逗著我的嘴,就是不讓我碰到。

我終於笑出聲來,燭心爆了一下,勾勒著他臉部柔和舒展的線條,就好像八年前在梅宛里喂我喝梅子酒,一邊逗著我。

他的臉上笑意盈盈,我的心也松馳了下來,有些霸道的雙手緊緊捏著他的手,拉向我的嘴,我慢慢地喝下了這一杯酒,杯已見底,他沒有拉下他的手,我也沒有放開他的手的意思,還像當年一樣,淘氣地緊緊捏著他的修長的手,銀牙卻咬著小酒杯慢慢抬起頭來。

他也凝視著我,眼神幽暗迷離,他上前一步,慢慢伸出一隻手,將酒杯從我的牙上拔了出來,卻手一松,任它落在繡花檯布上打著轉兒,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我看著他的鳳目,時光就此絞在這一刻……

忽地一絲刺痛猛地從面上傳來,我本能地退縮了一下,原非白的手一滯,我的心黯了下去,會不會傷口崩開了,便捂著臉低下了頭,不由自主地想退後了一步,可是原非白早已攔住我的腰身,將我拉近了他,他身上的龍涎香撲鼻而來,伴著一絲酸痛感,然後是血腥味隨著鼻子沖了出來。

我捂著鼻子輕叫了一聲,原來他用力過大,竟然將我撞得流鼻血了,原非白驚慌了起來,從懷中拿出一方絲帕,摁著我的鼻,細細的血腥味沖淡了流轉在兩人之間的微妙旖旎,代之的是一陣手忙腳亂。

我高高地抬起頭,拿著他的絲帕使勁摁著鼻子,想止住血,正看著他懊悔的臉。

他澀澀地問著:「很痛嗎?」

還和以前一樣,從來不知道道歉。

我的心也跟著酸了起來,昂著頭轉了過去,用帕子輕輕揉著鼻子,不想讓他看到我眼角淌出的眼淚,可是他卻早已站到我的對面。

他,天下聞名的踏雪公子,六六文會的文魁,天下文人所崇拜的對象;

曾經私盜兵符,一夜之間解了西安之圍,群雄為之嘆服,西安百姓世代感激;

那怕身負重傷,依然能臨危不懼地智斗原青舞,為母報仇,江湖傳頌;

甚至談笑間替原氏攻下鄭州的踏雪公子,此時此刻卻滿臉驚慌,正苯手苯腳地用寬大的袖口抹著我的淚,恨不能就用他的袖子作塊毛巾擦我的臉了,正如同很久以前,他在我的床前哄我吃藥卻嚴重燙傷我的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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