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採菊東離下(三)

那紅翠奶奶卻忽地對我嘆了口氣:「可憐見兒的,什麼人那麼毒的心腸把這麼好的一張臉給毀了。」

我語塞,她卻一揮手,就要讓人給我鬆綁。

「慢著,」雪狼還是那個酷樣子,冷冷道:「若是尋常的婦道人家,家人遭劫,安能如此鎮定安然,毫無驚慌之態,而且紫瞳之人,便是西域也少有之,故而此女斷非常人。」

「您再看她的傷口,」雪狼撕開我的肩上的衣服,我忍住疼痛竭力甩開他的手,他冷哼一聲:「這肯定不是東離山的土匪做的,因為就連烏八喜那樣的女土匪都不會使用這種刺客專用的如紙片一般極細的軟劍,那兇手定然是一個職業殺手,故而出劍又狠又准。」

他再一次反扭著我的手,另一手扣緊我的肩上傷,立時血流如注,我痛叫出聲,他卻厲聲咆哮道:「快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用餘光一掃周圍,瞄到黑壓壓的女人堆,便忍痛:「不瞞諸位,我相公是個三心二意的主,名義上為我請了一個女保鏢,其實暗地裡同她搞七拈三,後來東離山的法舟要抓我做壓塞夫人,我拚死不從,跳到仙女湖險灘,躲過了這群匪人,眼看爬上了岸,見到了那個女保鏢,她便稱我相公趕來時暗中害我,我便落到了湖裡,然後順水流落至此。」

對不起,段月容,你的風流韻事借我說道說道,反正60%也是正確的,話到最後,已經帶著哭腔,因為我的手快斷了,神啊!這是真疼啊:「各位好漢,奶奶,我沒有辦法回我相公那裡去,因為不知道他是不是同那女保鏢勾結了,我就怕他等我回去,殺了我好扶正她。」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許多女人的眼中顯然出現了同情的淚光,有一個女人恨恨到:「傷人命的狐媚子。」

連男人也睜大了眼睛:「你家男人真沒用啊。」

「雪狼叔叔,快放手啊,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虎子的聲音大叫著:「你要把她的手拗斷了。」

「虎子,戰場上哪有男女之分?我等當年也是刀尖上舔血過來的,如今安穩日子過久了,便不分好賴了嗎,有眼無珠了么?」雪狼環視四周,眾人立時噤若寒蟬,目光中一片肅然。

我心中疑惑,看來這幫子人以前也並非什麼普通老百姓哪。

雪狼的三角眼瞟向虎子,厲聲喝道:「手無縛雞之力?哼!你看她的左手指骨發達,小臂有力,定是個善射之人。」

「這位好漢,我家相公發跡以前我一直以種地洗衣為生來養活我們全家的啊。」這也是實話啊!

我的頭開始暈了起來,依稀聽到有人嘻嘻笑道:「行啦!雪狼,我知道是為了我們神谷好,差不多得了,她在神谷里,我們一大幫子人看著她又能怎麼樣?」

那人的聲音輕輕鬆鬆地,便把緊張的局面掃了個光,正個紅翠的老婦,眾人也附合著她。

「乾娘可想好了,如若鬆綁,必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想好了,」老太太使勁點著頭,摸著小兔和虎子:「你大哥兩口子出去辦事兒到現在都沒有回,我要找個人做家務,再說虎子他娘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也做不動家事,家裡就指著她做粗活了。」

然後那個雪狼就噎在那裡,瞪了半天眼睛,一甩手放開了我,忿然道:「罷了,隨您老吧。」

然後風一陣轉身走進神谷,轉眼消失在眼前,有人扶我起來,我睜開眼睛,還是那個臉上塗了滿了白粉的老婦人,她讓人遞上半瓢水,我搶過來作驢馬飲。

周圍的人又多了一圈,看著我都像是在看動物園裡新來的動物,不知何時一群小孩依次跑到虎子那裡,叫著「虎子哥」回來啦,個個都用崇拜的眼神仰望著虎子,虎子昂著頭,享受著被敬仰的感覺,直到他的小兔子妹妹因為被他忽視太久而而哇哇大哭,他這才回過神來抱著她離開人群。

「奶奶,這裡風大,咱們快抱妹妹回去啦。」小老虎親親小兔子的臉,細細哄著:「小兔子不哭,虎子哥哥給你帶野山地回來啦。」

我暗嘆一聲,這黑小子還真是個好哥哥,他讓我想起我那黑大哥了。

我和錦繡剛剛到紫棲山莊時就被迫分開了,再見面時已是一個月後。

那時還是大哥二哥送她過來的,碧瑩躺在床上只剩下半條命,錦繡一開始怎麼也不肯看我,我哄了她半天也不理我。

我有些生氣,便強捧著她的小臉,卻悚然發現那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紫琉璃的眼中流出,我那時還以為她還在怪我沒本事去紫園同她會和,壓根沒有想過她的遭遇生不如死,於是當時的我只是心疼得像貓抓似地陪著她一起哭。

大哥和二哥都長高了一圈,身上都穿著斬新的子弟兵服,腳上也套上了上好的練武鞋,二哥比以往更俊美,也更沉默寡言,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看著氣若遊絲的碧瑩,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彩。

只有大哥還是笑得那樣明朗,可是卻掩不住臉上和身上的淤傷,我從周大娘那裡知道,東營那個冷酷勢利的教頭天天當著眾人的面休辱他:屄養的蠻貨,他的臉上身上便往往帶著這些反抗的傷痕堅難生活著,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向我們訴過一聲苦。

我們幾個好像剛剛學會走路而爬出窩棚的小狗,就被人從母親身邊帶走,然後那滿腔的熱情和生活的渴望遇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惡劣天氣,風刀霜劍,雷擊暴雨,地動山搖,而那血淋淋的現實折磨後,眼神中剩下的唯有掙扎著活下來的,那種無限的疲備和木然,如同無可避免地攝於強者的卑微以及面對未來的膽怯。

「妹妹們別哭了,」他那時忽然對我們大笑出聲,打破了屋裡沉悶的哀傷氣氛,我們都看向他,他的左頰明明還有大大的淤青,連帶那銅鈴大的眼睛亦有些紅腫,只聽他堅定地說著,「俺和老二的月錢發了,只要有俺和老二在這世上一日,包管咱們小五義定有那出頭的一天,我就不信,我于飛燕的妹妹們就不能過上好日子。」

十三歲的少年在勉強可以稱之為屋子的草棚中,用那夾雜著濃重山東口音的大舌頭鏗鏘而語,卻令我們的眼中重新喚起了信心和勇氣,錦繡抬起帶淚的小臉,渙散的目光聚起了焦,對我用力點著頭,堅定道:「錦繡沒有忘記,要永遠同木槿在一起,錦繡發誓總有一天要紫苑所有的人聽到小五義的名字就害怕。」

這時碧瑩也醒了過來,聽了我們的話,流出了眼淚,便也慢慢伸出手來,我們五隻手緊緊地交疊在一起,發誓將來一定要在這富貴得冒了煙的紫棲山莊里出人頭地。

有個大漢過來扶起了我,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我搓著手腕,低頭道了個謝,忽然發現那人狐疑地盯著我看。

他迷著眼喃喃自語:「哎,我怎麼看著這紫眼睛的女人眼熟呢?」

我亦抬頭看他,很平凡的一張平板臉,我便微笑道:「請問這位兄弟可還記得在哪裡見過我的?」

那人似乎抓耳撓腮了半天,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老實八交地說道:「許是我記錯了。」

眾人笑了他一頓。那個紅翠乾娘家馬上要收成了,缺個幫手,就讓我隨她過去。

她在前面同幾個媳婦婆子走在前面,不時回頭上下打量我,或驚訝,或疑惑,或害怕,或嘲笑,而我因為身上的傷,走得很慢。

那群女人便走走停停等我一會,過了一會兒,我們走進一幢乾淨的板屋裡,三個小孩從早在院子里站著,看到我們便沖了過來,都比虎子矮一個頭,二個黑臉的是男孩,長得也是虎頭虎腦,另一個扎一條細辮子,白凈的臉,水靈靈的眼,同樣閃著崇拜的光,圍著虎子大叫:「哥哥回來啦。」

虎子懷中的小兔,忽然生氣地揪著左邊的男孩的發,「豹子壞,打我,虎子打還他。」

虎子就沉下了小臉:「豹子,你怎麼打小妹妹,你忘了阿爹說的,男人不能打女人,阿娘也說了哥哥一定要護著小妹妹嗎?」

那個豹子的小孩便撅起小嘴,不樂意道:「誰叫她老讓我抱來著,不抱她就哭,再說她現在都會說話了,阿娘又要生了,兔子不是最小的啦。」

「那也是你妹妹,」虎子嚴肅道:「家人要像家人的樣,知道不?」

虎子看那個女孩捂著嘴偷著樂,便轉身又道:「小雀,你是姐姐,要保護妹妹才是,小狼你排行老三,那麼喜歡讀書,怎麼也不跟書上好好學學愛護妹子,你們兩個做姐姐哥哥的,怎麼任由豹子歁侮妹子呢。」

那叫小雀和小狼的便低頭悶聲不響了。

小虎,小豹,小狼,小雀,小兔,我忍不住嘴角上揚,好可愛的一群小「動物」啊。

我暗中又一算,看來這些孩子們的父母不但感情很好,對於孩子也教導有方,相較於我家夕顏被段月容調唆得那套人若犯我,我必還人,以及每每有新同學來,一定要反覆重申其公主的特權,實在讓我汗顏。

虎子小小年紀地把幾個弟妹教訓了一頓,那些弟妹儼然把他當作家裡的頭,也不吭聲,任他像小大人似地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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