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只為難相見(一)

稱著隨行的醫生給段月容看命根子時,我拉住了沿歌,一時哽咽:「沿歌,先生對不住春來,對不住你。」

沿歌的眼神一開始躲閃著我,我殷殷地看了他許久,他才滿臉凄愴,忍著淚道:「先生,這都是春來的命,可是下次若再見到撒魯爾,我必會為春來報仇的,先生萬不能攔我。」

那個大理醫生我認識,是段月容的私人醫生,叫鄭峭,也勉強可算是我的,因為過去七年里,是他每隔三個月為我把脈,配製那著名的二十四味中藥的稀有的特色丸子。

這一回,他很顯然對我身體諸多憂慮,用了很多形壯奇怪的銀針來扎我的頭腦,後來還拿出了一種銀色的蠱蟲,他的秘寶寵物「銀月」,可解天下奇毒的一種蠱蟲,他將銀月到我的脈博上,眾人驚駭地發現了那以往戰無不勝的銀月,竟然在吸了我的血後便立刻絞著肚腸,然後混身發白死了。

我暗中叫苦,冷汗流了下來,這可是鄭醫生的心愛之物啊,我上哪裡去賠他呀!

然而,他傷心之餘,卻激起了強大的科學研發熱情,他給我把脈了許久,不顧段月容在旁邊瞪了很久,只是看著我的眼中驚駭非常,喃喃道:「原來如此,娘娘的身體亦有蠱?」

「這……這不是南韁蠱王,白優子嗎?真想不到,已經有二十多年,真想不到老夫還能再看見一個為白優子寄生的活人,更沒有想到娘娘胸腹上的舊傷便是被這種蠱蟲封住的,只是……夫人要有克制這種蠱王的東西啊,不然遲早蠱王會反噬人體。莫非那克制之物便是夫人胸前的紫物?」他恍然道,說著就又要來扒我的衣服,被段月容及時喝住了,便吶吶的紅著臉道:「果然,果然,果然是上天的神物。」

我對他淡淡而笑,他似還要再說什麼,卻被段月容趕了出去。

小玉伺候我梳洗,第一次看到我胸前的傷痕,先是震驚,然後亦是淚流滿面,讓我感動之餘,回想起弓月城中慘劇,還有春來等一干人的悲劇,亦竟不住流了淚,同小玉二人竟是互勸了半天。

我回到房裡,段月容出去了,小玉對我說段月容是去同鄭峭秘談了,可能是段月容有很多疑問,礙著我不好相問。

我一沾上香軟的床鋪,便進入了夢鄉,可惜我又夢見了撒魯爾,他在黑暗中驚慌失措地奔跑著,淌著血河,揮舞著利劍,驅趕著不停向他裘來的惡靈,無論我躲在哪裡,他總能看到我,然而這一次,我能清晰地感到他的血瞳中閃著絕望和痛恨,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向我怒吼著殺過來:「你這個賤人,看到我被原非珏鎖在這裡,你開心了嗎?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胸前的紫光驟然發亮,我大汗淋淋地驚醒了過來,為何這個惡夢如此真實呢?

忽覺我的周身微微搖晃著,舉目向光明望去,葡萄結子花的窗欞外,冰輪清冷清冷地俯視著我,散放著一團冷麗的光暈,輕風拂動紗帳,波浪輕拍的聲音傳來,我微低頭,驚覺身邊卧著一上健壯的人影,便又嚇得不清,然後醒悟過來,我這是在段月容包下的毫華游輪上。

段月容似也被我驚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將我攬了過來,輕輕拍著我的背,有絲迷朦地說道:「別怕,木槿,有我哪。」

他咂吧著嘴幾下,摟緊了我,輕輕拍我:「惡夢醒了就好,不怕,不怕。」

我的心跳如雷,緊緊撲在他的胸前,流淚不已,終是把他完全驚醒了。

他坐起來,點了半截紅香蠟,又鑽回帳里抱緊我,嘆聲道:「夢見什麼了,嚇成這樣。」

我混身都被汗打濕了,像落湯雞一樣,只是縮在段月容的懷裡打著顫,咬著他白綢內衣,完好的一邊臉枕在段月容右臂上,貼著他臂上溫熱的金鐲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夢很可怕嗎?」我沒有答他,只是不停地哭,終於他坐起來,揉著我,嘆聲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是啊,早知如此,可必當初呢。

可是這世上又有什麼人能逃過命運這一說呢,如果可以選擇,我真得希望前世我能勇敢一些,那樣也許我的命運會完全可以不一樣,我就不會遇到你,然後莫名奇妙地被帶到這個時空,遇見了那細雪一般的人,不會歷經坎坷,然後成了花西夫人。

我的淚流得更猛,甚至抽泣出聲,他摸著我的發,一下一下,清冷的紫瞳凝注著天上的半月。

他靜靜地說道:「我小時候有次獨自跑到偏殿去玩,聽到有兩個宮人躲在牆角叢里偷偷議論我的紫眼睛,那是第一次我聽到有人罵我是妖孽,不想其中一個還是我最喜歡的乳娘。」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哭花的臉來。

「我的母妃在我一出生時,就去世了,所以小時候的我很緾我的乳娘,那時候,真是一時片刻都離不了她,沒事就往她的房間里跑,抱著她的大胸聽她唱山歌給我聽,」他俯身拂去我的淚水,柔聲道:「你猜我怎麼樣?」

我的腦子慢慢轉著,心想這廝八成就讓他爹把這兩個宮人大卸八塊了吧。

他在暗夜中對我微笑了,紫瞳映著銀蟾,如獸發著湛湛的銀光,我打了一個顫。

「你一定是想著我定將那二人稟報父王,然後殺了他們吧!」他刮著我沾了淚的花鼻子,輕笑出聲,而我垂目默認著。

「我什麼也沒有做,壓根沒有想過要告訴父王,」他的眼中閃著諷意,微嘆一聲,淡嘲著搖搖頭:「不過那時的我也同你一樣,哭得如此淒慘。」

「因為我愛我的乳娘,雖然她討厭我的紫眼睛,可是我卻愛喝她的白乳汁,雖然她背地裡罵我是妖孽,可是我卻愛聽她唱的那些山歌,就如同那個原非珏,他無論再怎樣借著撒魯爾來傷害你,可在你心裡,最終還是會原諒他一樣。」

長長的彎睫下,剪水紫眸瀲灧地望著我崩潰的淚眼,彷彿苦海寺的菩薩對著眾生憐憫而望,我抽泣出聲。

「直到我十二歲那年進宮伴架,我的乳娘偷了我一隻臂鐲,給他的兒子帶。」他指了指那個金臂鐲,淡淡道:「我的乳娘仗著我的喜歡,嬌橫慣了,得罪了很多人,我父王的一個侍女就向告發了她,然後很多宮人就把這幾年乳娘的所作所為全都說了出來,我父王最不喜歡下人在背後議論我的紫眼睛,便一怒之下將她關進了大獄,等我得了消息找到她時,她已經受不了大牢的苦日子,用著我賜給她的鮫蛸香汗巾掛在牢窗上縊死了。」

屋裡靜悄悄的,紅香蠟爆了一下,然後流下一串艷紅的濁淚,堆在燭根,彷彿在紀念著永恆的傷情。

「我只救得了乳娘的兒子,這才知道我乳娘的兒子從小到大,卻是一口也沒有喝過乳娘的奶水,乳娘心中覺著對不起他,這才會時不時偷些我的小玩意送給他,可惜她不知道這隻臂鐲是從阿嵯耶觀音閣請來的,是專門用來壓我前世真身的煞氣和邪氣的,斷不能隨便與人的,」他長嘆一聲:「後來我回了父王,索性就把那隻臂鐲在佛的蓮花燈前供奉了三天,然後送給了乳娘的兒子,還留下他成了我的玩伴。」

猛然心中一動,我記得小華山的細黃胳膊上好像也一圈圈地帶著跟這一模一樣的金臂鐲,那時夕顏還緾著要過一陣子。

我恍然地喃喃道:「……原來蒙將軍便是你乳娘的兒子。」

段月容笑了一下,點頭道:「那時我難受得三天沒吃下飯,父王給嚇著了,便找了一堆女人來伺候我,可我卻看上了父王身邊的綠水。」

輕風吹起芙蓉紗帳,他的臉上有一絲亂髮拂向我的滿臉淚痕,紫瞳漾著一絲輕嘲。

他在往事中失神了一會兒,然後對空中姣好的月嬋娟長嘆一聲,低低道:「想哭就哭吧,木槿,你現在還能哭出來……也是你的福氣。」

我清楚地記得綠水死的時候,他沒有哭!

莫非你的眼淚已經在上一世作為妖王時為那仙子流幹了?那麼這一世呢?

我再定定地看向段月容,猛然醒悟,那凝睇我的紫瞳依然清澈剔透,然後卻不復往昔的自信和活力,彷彿一夕之間便沉澱了人世間所有的風霜和悲傷。

我很想問他,在突厥地宮裡,我把你推出門外,你有沒有哭,有沒有流淚?

我沒有開口,無法開口,也不敢開口,更深深地感到我不配開口問這樣一個問題。

當時的月光下只感到那萬般的沉重,彷彿透過那幽深的紫譚,我看到了他累積幾世著無比深沉的愛戀,我無法開口,只是淚如泉湧,埋在他的胸前像個無助的孩子,滿腔的悲幸,委屈,歉疚,無奈等等,萬般感慨終是皆化作那無用的哭泣。

那一夜他也沒有再說話,凝著一張絕世的容顏,只是靜靜地揉緊了我,輕撫我的背,如同哄著一個布娃娃一般。

第二天一大清早的,我正美滋滋地喝著稀粥,只聽得一陣喧嘩,小玉往紗窗外探了探腦袋,便報我說,是所有春憐館的姑娘們在段月容的房間前跪著哭哭啼啼,因為她們剛剛得到通知,段月容將會在下一個渡口將譴返這艘花船。

段月容一幅沉痛惋惜的樣子走了出去,嘆聲道他的夫人化裝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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