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月轉梧桐影(六)

他收了笑容,補上一句道:「既是兩軍對仗,興州城和附近的州城怕是都要封城了,我們憑這個才好入城啊。」

我正要開口,卻發現黑狗不見了,放眼放去,那黑狗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戰場之中,正饒著那兩匹凄惶的戰馬打著轉,我們喚了許久,他卻理不睬,只顧對著那兩戰馬低吠。

哎?!莫非他餓了,想吃馬肉啦?

約摸十分鐘後,我和蘭生下巴掉下來了,卻見那兩匹高頭戰馬向我們奔來,停在我們面前,後面跟著我們那烏黑油亮的小忠。

那日我將我的那隻尚算有視力的老眼擦了又擦,俯身細細地辯認了小忠的品種許久,莫非他是一隻牧羊犬?

可蘭生卻興奮異常地摸著小忠,大聲道:「夫人,小忠果然是哮天犬哪。」

小忠大聲地汪汪叫著,彷彿是在高興地對我們確認:「我是啊,我是啊。」

有了腳力和從士兵身搜來的乾糧,我們意氣風發地往梁州方向趕去。

儘管當時的我很為這個盧倫,後來的遼東太守甚為擔心,頗不齒蘭生這招,但始終沒有拒絕,原因是我也急於前往梁州,心心念念期盼這次領兵的是那個心中的踏雪,那樣我就有機會又見到他。

一年前在醒後,我一直在不停地同宋明磊鬥智斗勇,偶而聽到原非白的琴聲,雖然知道他還活著的,然而弓月城地宮之中,他病危的模樣將我給實實在在地嚇著了,我要親眼確定他的安好,哪怕以一隻眼的身分也好。

況且,相較於當年我和段月容為了活命而使出來的那些個賤招,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於是我再接再勵地奉獻我與段月容逃難時得出的寶貴經驗:「我們此後便以姐弟相稱。」

蘭生諾諾稱是,甜美的笑臉一片無害。

「我等先去問最近的農戶人家買些衣服吧。」

所謂買,也就是偷了人家晾在竹桿上的衣服,然後留點碎銀子。

慶幸的是情況比我們想像的更好,附近方圓十里的老百姓都避戰而遠去了,我們順利地找到一戶逃難人家留下的宅子,驚喜地得到了幾套半舊衣衫,蘭生還意外地找到一件尚算九成新的書生長衫和巾帽,歡喜得什麼似地,當下跑到內間,把自己扒個精光換上。

我換上了一件男子皂色衣褲,綁了胸換上,然後又找了一塊頭巾,對著水缸試了半天,最後決定將那左眼斜斜覆住。

唔!頗有加勒比海盜之風。

我走到院子里時,蘭生正得意地問小忠:「怎麼樣,小忠,好看嗎?」

我很懷疑小忠是否能辯別人類的美醜,然而當時的小忠確實圍著蘭生歡叫雀躍不已。

蘭生向我直起身來,歡快地轉了個圈:「夫人,呃!姐姐,蘭生還沒有穿過這麼好的俗家衣服吶。」

天際最後一點霞光灑在他那身儒雅之上,他那雙水眸桃花眼對我閃著年青人特有的一絲狂野和靈動的朝氣。

我不由怔在那裡,不想他著俗家衣物,倒恁地好看。

我們休息一晚後,第二日又忙著趕路,一路上漸有人煙,蘭生便逮住各種機會同女孩子搭訕,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同女人聊過天似的,滿嘴就如同抹了層甜得膩人的蜜:

姐姐的頭髮怎麼這麼黑這麼亮啊?

妹妹的眉眼長得真好看。

連七八十的老太太亦沒有放過,大娘,您長得真像我娘,給口水喝吧。

然而,最終我仍要感謝他那張抹了層蜜的嘴,我們很快打聽到消息,潘正越已攻入梁州城,從梁州敗退的大批庭朝軍隊湧進了附近的城池,絕大部隊分別駐守在隔得最近的興州和汝州城。

結果盧倫的身份文碟根本沒用上,因為四處是難民潮,我們很容易地尾隨於逃難的百姓之列,進入汝州境內,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因為飢餓的人群一看到小忠和那兩匹健馬,眼睛就發紅。

這一日我們一路摸索著來到一處荒涼之地,小忠似是嗅到了什麼,叫了幾聲,便精神抖擻地快步跑在前頭領路,果然不出一刻,一座破廟便在眼前。

蘭生不忘唱了音後,方才拉著馬踱了進去。

不想廟中早已住了難友,是一對破衣爛衫的父子。

我們略微驚嚇,那對父子比我們更害怕,那老實八交的父親一手拿著鐵鍬,一手緊緊護著孩子,驚懼地看著我們。

蘭生禮貌地表示了想借寶地住一休,明日便走,那個父親這才放下了鐵鍬,算是同意了,只是拉著躲到寺中破舊的西廂房裡去了。

我們生了火堆,打開包袱作飯時,瞥見那廋得皮包骨頭的孩子不知何時偷偷溜出來,蹲在火堆不遠處,兩隻眼睛骨碌碌地盯著我們的乾糧,饞得流口水。

我想起了夕顏他們,便分給他們一些,兩家坐在一起用飯時,那個父親用一種極古老的方言與我攀談了起來,說得又快又急,我支楞起耳朵,努力想理解他在說什麼。

琢磨了半天才聽明白的,原來他們是呂梁人士,那父親叫王二,十孩子叫王真,本欲逃難去西京,路經此地恰逢梁州戰役,便擔擱在此。

出乎我的意料,蘭生竟然能用他們的呂梁話對答如流,原來他的祖上亦是呂梁人士。

鄉親見了鄉親面,歡喜的眼淚在眶眶里轉,過了了食時,王二父子已將我們當自己家人一般,還拿出同大拇指長寬的一小條肉乾同蘭生下酒喝,而王真小同學一直對小忠萬分感興趣,不時地摸著他光滑的皮毛,小忠便很受用地將卧在王真身邊,享受著他的服務。

過了一會兒我累了,便任蘭生他們聊天,自己進屋沾上破席便睡著了。

亦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那對父子爭執,兩人用的還是家鄉話,又快又輕,我聽不真切,直到有人說了幾個我很敏感的字。

「難郭嘞!」那個父親說:「你去死死吧!」

我驚醒了過來,又聽那個小孩子惡狠狠道:「你先死吧!」

然後兩個人又爭了幾句。

我單手抄起酬情,喚醒身旁卧著的蘭生,拽著他沖了出去,卻見天井裡那個父親正在細細給兒子洗頭。

那個做父親的看著抄著傢伙的我們,甚是驚懼,滿是胰子的雙手停在空中,那個小孩乖乖坐在石板上,顯見洗了臉,露出可愛清秀的小臉,對我伸出小手,掌中是一黑乎乎的生物,甜甜道:「舊舊(姐姐),各麻(青蛙),各麻。」

我趕緊收起亮晃晃的酬情,蘭生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幾眼,走到孩子面前,彎腰辯認一番,搖搖頭笑道:「謝各麻(蟾蜍)。」

弄了半天,他們在用方言對話,大意是父親讓兒子去洗洗頭,兒子卻一定要讓父親先去洗頭,原來還是個孝順的孩子。

看來我是草林皆兵了,我紅著臉賠著不是,那個父親只是憨厚地笑了笑,又用那口方言溫和地同我和蘭生說了幾句。

我慚愧地收了那隻半死不活的黑賴蛤蟆,橫豎再回去也睡不著了,蘭生便提議我們出門逛逛,我也覺得挺好。

一出街門,將那「謝各麻」放到河中,卻見河對岸車水馬龍,映著河面的倒影亦甚是熱鬧,光彩照人。

我們問了路人甲,這才驚覺這一日竟又是七夕,怪道汝州城內夜市沸然。

這幾年的七夕節我沒有消停過,我正猶豫要不要去,蘭生已興奮地牽起我的手,奮向夜市了。

汝州的夜市自然不比西安的人聲鼎沸,遠近聞名,可依然彩燈飛舞,人來人往,精心妝扮過的女孩子自然人比桃花艷,攜手穿街走巷,捂著櫻桃小嘴看著不遠處的心上人痴痴跟隨,那笑語似銀玲,暗香浮盈袖。

蘭生和我要了兩碗拉麵,吸里呼里喝著,小忠吃不著,便不時對著嗚嗚痛鳴。

這時鄰桌上有人高聲嘆道:「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什麼時候到個頭啊。」

「是啊,武安王是個人物,可惜他遇到潘正越啊,那就是周瑜他遇到諸葛亮,沒撤。」

我扭頭望去,那一桌人有中土人士,亦有幾個西域人士。

「現下倒還不如住在你們突厥太平啊,好賴國家統一,便安定許多了。」

眾人似要附合,中間有個大黃鬍子的栗特人卻猛搖頭了一陣,大手一揮,略帶口音地說道:「哎,你們這些居住關中的漢人不知道,前陣子,我們那偉大撒魯爾可汗剛剛平息了支骨和果爾仁的叛亂,原以為我們可以享受騰格里灑下的金色雨露,安心放牧過日子,做生意了,不晌可汗陛下卻無法臨朝了,宮裡傳消息說我們的可汗陛下得了一種怪病,夜夜惡夢不絕,無法入眠,沒有食慾,對後宮也提不起任何興趣,只是嚷著頭疼,心疼。」

眾人一陣稀噓不已,有個中原人小聲介面道:「莫不陰鬼作祟吧。」

「正是啊,我們突厥民間都紛紛傳言陛下為果爾仁的陰魂所緾,是故,國內那些果爾仁舊部都在互相聯絡,那周邊的大遼和大理亦忙著結盟,蠢蠢欲動地要報復我們偉大的可汗,現下我們栗特人亦同你們一樣,萬般無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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