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月轉梧桐影(四)

「不,不是我,不是我,」林老頭吼了出來,到後來聲音卻弱了下來。

蘭生瞪著眼道:「那個原青江後來真得食言了吧?所以你也就沒說。」

林老頭忽然流出了眼淚:「原青江……他……沒有食言。」

「什麼?」這回論到我和蘭聲大叫出聲。

「無論是突厥還有南詔,高昌都不能得罪,可是最後卻決定把都美兒送往突厥,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都美兒出城之日,原青江的門客真得化成西域流寇劫到了都美兒,送到了我的手裡。」

我萬分喜悅,拉著都美兒就給他磕了三個響頭,原青江扶起了我,按照同原青江的約定,我倆必須隱姓埋名,從此以後再沒有都美兒和林畢延這個人。

我滿心慚愧,想為阿史那古麗雅去蠱,便提出為她再做一次診斷。那一天,我精心配製了解藥,這種解藥本身便是另一種蠱蟲,名喚金羅地,是唯一能剋制白優子的東西,我慌稱是補胎葯,給阿史那古麗雅服下,她的氣色好了很多,可能這些天原青江也一直陪在她身邊說了很多好話,看得出她的心情好了很多,那天她還摸著肚子對我微笑地說了聲謝謝。

就在我們收拾停當,正要出發時,那摩尼亞赫以天女為借口,忽然發動了戰爭,以閃電般的速度滅了高昌,同時偷裘原青江。

原青江前去應戰,他囑咐韓修竹和我們護著女皇回到弓月城,就在回宮途中,我們遭到了伏擊,我同都美兒失散了,韓修竹護著我還有眾人回到弓月宮裡,女皇開始下身流血不止,不應該這樣的,真得,我真得已經給她下了解藥了,臨走前我也檢查過她的胎兒一切安好啊。」

他在那裡反覆地說著不應該這樣,浮腫的眼袋上掛滿淚水,涕泣不已。

「可能一路上受了驚嚇,女太皇動了胎氣吧?」蘭生慢吞吞地說道。

「不,」他收了抽泣,斬釘截鐵道:「女太皇下身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毒血,我想了整整二十五年,沒有,我沒有配錯葯,三錢金羅地,二錢三七花,三錢菟絲子,還有半朵雪蓮,一兩二錢何首烏……」

他流利地背誦著配藥名字,兩隻老手也在空中做著抓藥和稱葯的動作,然後是放入容器和煎藥的動作,彷彿一切就在眼前,他反覆沉浸在自己釀的惡夢中,最後猛地撲到我的面前,抓著我的雙肩,委曲道:「我沒有配錯葯,我真得沒有配錯葯啊。」

「弓月宮裡所有的御醫都診斷出來女太皇中了奇毒,我百口莫辯,我求女皇的親信果爾仁讓我給女皇解毒,可是這個冷臉子的突厥蠻子就是不信我,就連韓修竹亦對我萬分失望,我在弓月宮的大獄裡心心念念地就是想著都美兒。」

忽然想起女太皇曾對我說過,有個漢家流浪醫者救了她同非珏,我便開口道:「就在您被囚禁之時,有個醫術高超的漢家醫者揭了榜文,救了女皇和未來的撒魯爾大帝吧。」

我看著林老頭的眼睛繼續問道:「您應該認識這個醫者吧?」

林老頭放開了我,頹然坐回去,咬牙切齒道:「沒錯,化成灰我都認識他,他從小同我一起長大,我們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切搓醫技,他是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啊,就是我這個最要好的朋友給了我白優子的卵,就是他,就是他毀了我和都美兒的一生啊。」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人。」蘭生的小臉上一片惶然:「這是為什麼呀,這是什麼樣的惡人呀,能利用最好的朋友來對一個孕婦和無知的孩子下手?」

「因為仇恨,」我輕輕介面說著,迎上蘭生迷惘的眼,苦笑道:「林前輩,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的那位朋友在江湖上的名號就是響噹噹的怪聖醫的趙孟林吧。」

林老頭扭曲著臉,抽泣了半晌,似是強抑下悲憤,從牙齒中說道:「正是。」

蘭生奇道:「原來夫人也認識這個黑了心的趙孟林啊?」

「這位趙孟林先生其實對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有恩,小時候我們小五義窮得叮噹響,根本沒有人來管我們死活,只有趙先生,他就像個活菩薩似的,分文不取地替我三姐看病,有時候也為我瞧病,他總是對我們微笑,總是鼓勵我們說:笑一笑,十年少,兩位姑娘要常常笑啊,」我學著他的口氣靜靜地說道:「然而這位菩薩的背後代表著明家,因為明家為原家所滅,那無限的仇恨和心計,使他設計了這個連環計,他就是為了想要讓那個受傷的胎兒先天羸弱,去練那比死還要痛苦的無相真經,讓原家在西域的後代從此萬劫不復,然而最終的目的,卻是有機會接近弓月宮地下那百年未啟的紫瞳妖王的寶藏,還有那顆可以探制人心的紫殤。」

撒魯爾拋我下深澗的嘴臉仍在我的眼前,同非珏的笑臉重合,不覺苦澀難當。

「原來是這樣,」林老頭看著我喃喃道:「韓修竹後來到獄中探望我,以性命保下了我,但是從此我被圈禁在這個山谷中研究了一生的白優子,便是為了找出病因,後來南疆出了一個幽冥教,我便又轉而研究找出克制活死人陣的方法,我知道這是白優子控制了活人,同趙孟林逃不了干係,一定要報仇雪恨。」

我們一陣沉默,唯有蛙鳴蟲聲相和,三人不由對月惘然。

「請問,那個依秀塔爾的天女怎麼樣了?」我低聲問道。

「就在火刑當天,便接連三天天降大雨,巫士害怕,便秦請高昌國王放了依秀塔爾,再後來摩尼亞赫對高昌屠城,可能她便稱兵荒馬亂逃了出去,我們便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你長得很像依秀塔爾,」林老頭看著我,苦笑道:「你是她什麼人?」

我笑著流淚道:「她是我的娘親。」

「果然,」林老頭流淚笑道:「我猜得沒有錯,也沒有救錯你。」

我沒有想到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我親身娘親的故人。

說實話,我對我的娘親那慈藹美麗的笑容早已模糊,我依稀記得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子,從來沒有打過我和錦繡,錦繡小時候膽小好哭,而那時的我還一心當她是紫浮,恨她拉著我投錯胎,過著如此窮苦潦倒的生活,心中對她萬般厭惡。

於是,我總是粗聲嚇唬她不準哭或是就直接動粗了,她自然哭得更凶,還跟娘親告狀,娘親便會輕點我的腦門,白我一眼,不准我再欺侮她。

身材高挑的她一抱起錦繡,便隔離看似凶神惡煞但個子尚小的我,我夠不著錦繡,自然氣得仰著小腦袋直跳腳,嘴裡還嚷嚷著:「紫浮你耍賴,你丫沒膽子的傢伙。」

錦繡還是在娘的懷抱里頂著我打的包,縮著肩膀抽泣著,膽戰心驚地看著我,我的娘親卻無奈地笑著摸我的腦門,然後抱著錦繡,牽著我的小手進屋,哄我說她有好吃的省下來給我,那所謂好吃的,就是一土盆紅薯或是一碗雞蛋羹,然而在貧窮的花家村,這雞蛋羹已算是極奢侈的東西了,一般來說年糼時的我看見食物就能立刻掛下眉毛,奔向香噴噴的食物,暫時忘記一切仇恨。

於是我娘就坐在一旁看著我吸里呼地吃雞蛋羹,輕輕拍著錦繡,柔聲唱著高昌民歌。

我吃完了也搬張竹凳,坐在娘親身邊,呲牙裂嘴地瞪著錦繡,娘親那歌聲真好聽啊,說來也怪,每次聽到這歌聲,我的心會隨著這歌聲不再那樣煩燥易怒,那眼皮不由自主地沉了下來,然後亦會靠在娘親溫暖的身上沉沉睡去。

等我醒來一下地,一切恢複原狀,我又精力旺盛地同錦繡繼續那貓和老鼠的遊戲,然後我娘親再像唐僧似的來勸架,再唱歌哄著我們,這樣反反覆復地一直到我和錦繡徹底和解。

往事的大門一旦打開,那些幾角旮欄里的故事一下子抖了灰塵向我跑運來,就像五彩泡泡在陽光下不停地對我辟里叭拉地微笑。

我想起來了,我和錦繡第一次手拉手一起撲到她那穿著粗布衣衫可是溫暖乾淨的身上時,她琉璃般的紫眼睛看著我們盛滿了驚喜,她微側頭看了我一會,了悟地柔柔笑道:「你終於想通了。」

我當時愣了一下,並沒作深想,只是嘿嘿傻笑著把腦袋埋在她散發著淡淡幽香的身上。

有時我拉著錦繡淘氣,她也只是拉著我們反覆講道理。

當我開始組織村裡的小夥伴建立這個人生中第一支兒童合唱團時,作為總指揮,我認認真真地教他們唱讓我們盪起雙漿,采磨姑的小姑娘這些我所能記得的歌,有時歌詞記不住,我就瞎填,反正錦繡總是樂呵呵地跟著我,她的那些崇拜者為我們合唱團的穩定秩序作出了巨大貢獻。

秀才爹不太樂意我們浪費做女紅的時間,可是我娘親卻很喜歡,當我們唱那首新疆兒歌「娃哈哈」時,可能這首兒歌的異域風情引起了娘親的回憶,她總是微笑著聽著我們唱了一遍又一遍,紫瞳閃著淚花,後來輕聲跟著我們一起唱,後來我們的合唱團還在鬧社火時表演過,在花家村的那群鄉巴佬里也算得上是「驚才絕艷」,贏得眾人大力的掌聲,就在那一年冬天,娘親卻突然得傷寒急症去世了。

如今想來,我忽然明白我的娘親可能在那時就依稀感到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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