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月轉梧桐影(一)

「現在尚不可知,」他嘆了一口氣,然後用那長滿老人斑的手指,顫顫地指了指上面,以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即便失明,夫人亦當感激老天,須知以一隻眼來換重生,當是何等之幸,請夫人放寬心,一切老天自有安排。」

我默然低下頭,蘭生卻在上方加了一句:「花木槿,其實用一隻眼少看些人間惡事不也挺好!」

林老頭捶了一下蘭生,「別羅嗦了,快照顧你家夫人吧。」

我忽地想起一件事:「請問林大夫可有銅鏡。」

林老頭哦了一聲,正要開口回答,蘭生卻端來一碗葯,插口道:「夫人快喝葯吧,省得涼了我再去熱啦。」

這時那條黑狗竄了進來,狗爪子踩了一下林老頭,林老頭打了個趔趄,差點摔著,慢悠悠站直了身子後罵了聲:「惡狗,老夫總有一天要把你給燉了。」

然後慢吞吞地出去了,蘭生慢慢喂著我喝那個葯,笑顏如花:「夫人不必擔心,夫人乃是貴人托世,自是吉人天相,指不定明天就能看到了。」

我順著他喝下一口那苦藥,把要鏡子的事放在一邊,摸著小忠光溜溜的腦門:「你叫蘭生,對嗎?」

蘭生激動地站了起來:「正是,小人叫蘭生,小人從小就仰慕夫人還有踏雪公子,不想有幸能得見夫人的真面目,小人,小人真是三生有幸了。」

我本來想對他微笑,可惜,剛一牽嘴角就牽動了傷口,便忍了笑:「請問這位小英雄真姓大名,是哪方豪傑,等有一天木槿脫困,必當重謝。」

「能救夫人是小人的福氣,至於豪傑,實不敢當的。」蘭生搔搔腦袋,憨憨笑道:「就在見到夫人以前,小人一直以為自己就是肅州寶路鎮一個落了難的店小二,可是就在幾天前見到夫後,小人這才發現小人原來身懷絕技啊。」

我停下了手,小忠便舔了一下我的手提醒我繼續我的「工作」,然後又把腦袋擱在我的腿上,迷著眼看著蘭生手舞足蹈。

「那敢問閣下究竟是哪方高人?」

「小人也不知道啊。」他燦爛地大笑出聲,然後收了笑臉,湊近我,神秘地低聲道:「我可能是前任武林盟主。」

哎?!前任武林盟主,那不是小放的師傅金穀子嗎?

他拿起空碗,輕輕一扯,變成兩半,他徒手往空中一抓,然後伸到我眼前,慢慢放開,一隻蒼蠅翁翁地飛走了。

然後又嘿嘿獰笑著左手抄起一條板凳,右手一個刀劈,那條板凳應聲斷成兩半,他得意地對我挑了挑眉,他似乎越來越激動,不一會兒,屋子裡所長方形的物體除了我所在的床以外,都被他弄成兩段。

小忠嚇得躲到我的內側,驚懼地看著他,我訝然中張開了嘴。

有人立刻給我的嘴裡塞了半個饅頭,「夫人餓了吧。」

他體貼地把我的下巴抬上咬住饅頭,垂目作恭敬狀道:「夫人現下萬不能把嘴張大,小心脫臼,不然扯痛傷口也不好。」

我木然地看著他,懷疑他是否在諷刺我,他卻又飛快地抬起眼,對我狂笑道:「我一定是個遭仇家殘害,而無意間失去記憶,但卻身懷絕世武功的成名俠客,看,我不但有數十年的功力,還能飛檐走壁。」

他一下子竄到屋頂,一手提了一個破舊的籃子下來,一個裡面裝著滿滿雞蛋,另一個裡面是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好像是晒乾的藥材。

他再一次飛上房頂,這回捧回來四五個黑得有些發霉的木頭,我盯睛一看,頭皮開始發麻,要命,好像是牌位。

這時,那個林神醫正好回來了,看到滿屋狼籍,大怒:「豎子!」

復又看到蘭生懷裡的牌位,立時奪過來,捧在懷中大哭:「七大爺,七大媽,二舅,三媽,晚輩對不起你們啊。」

然後屋子裡林神醫與蘭生展開了貓和老鼠的大戰,滿屋亂追,最後蘭生逃得屋外,林神醫猶坐在一堆垃圾中臉紅脖子粗地喘著氣,大罵:「殺千刀的豎子。」

「夫人萬萬小心這個豎子,」林神醫回過頭來,眼睛裡精光畢業,恨恨道:「這隻丟了記性的綿羊,指不定那天變回吃人的豺狼,到時,無論是老夫還是夫人皆不是其對手。」

我愣在那裡,他卻對著其中一塊牌位,流淚地看了半天:「都美兒,我對不起你啊。」

他用他的袖子擦了半天,然後攀上桌子顫巍巍地放到原處,我偷眼望去,那塊牌位上刻著愛妻都美兒之靈位。

都美兒,都美兒?這好像是西域女子的名字。

滿頭皰的蘭生被迫將屋中打理乾淨,又罵罵咧咧地搬回些新的桌椅家什放了回來,一切似乎恢複了平靜,小忠也悄悄地探出頭來。

接下來幾日,蘭生還是一臉奸笑地不停向我展示他日漸恢複的神秘功夫,然後我便有了理由推遲喝葯,以便讓他用新發現的內功充當微波爐快速熱葯。

每每當他演示他的神功時,年青的臉上滿是孩子一般快樂的神情,讓我也不禁跟著莞兒。

蘭生告訴我,那日非白的手下將我趕下放生池,他也跟著摔了下來,所幸游泳乃是其強項:「夫人,小人在寶路鎮可是水鴨子吶。」

他這樣驕傲地稱呼自己,那樣子不由讓我聯想到多少次春來在我面前宣稱他比沿歌聰明一般。

他誠實地告知那日從水底撈起人事不醒的我,順著水流游至護城河邊,正逢非白搜索,然而對於小和尚卻再也沒有勇氣相信任何人了。

「當時只想著逃出去,實在不敢再停留,所幸小人以前在逃難到清水寺的路上不小心摔到過這個谷中,被這個隱世的江湖郎中給救了,脾氣古怪,但小人實在走投無路了,便順著河流游到這個谷中,找到這個林老頭,一開始就是不願意救夫人,小人便激他說是無德無能沒這本事救夫人,」蘭生重重恨了一聲,一臉得意:「他便一臉鄙夷地稍微搭了夫人的脈,便驚訝地說您早就死了,何以還有心跳,便出手一試,然後似是看到夫人胸前有寶石,定是異人下凡,他說這叫紫殤什麼什麼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咳了一聲,訕訕道:「夫人放心,小人什麼也沒看見,小人只好把夫人的故事告訴了林老頭,沒想到他也不作驚訝,只說夫人和小人能在他此地避難。」

「三爺他好嗎?你看見他了嗎?」

他搖搖頭,無奈道:「那時忙著逃命,實在沒有看見踏雪公子。」

他復又用力點點頭:「夫人放心,等夫人能走路了,小人一定護送夫人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輕聲問他:「小師傅為何不放下我,自己逃命呢?」

蘭生愣了一會兒,滿眼迷惑,訥訥道:「小人也不知為何放不下夫人,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也只是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聳聳肩:「反正小人就是放不下夫人。」

他對我燦爛而無害地笑著,墨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感激地對他說道:「花木槿欠小師傅一條命,等我回到……」

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因為猛然驚醒地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那時的我出於思念的本能,脫得牢籠,便不顧一切地奔向非白,如今平靜下來思考,我當真可以無牽無掛回到非白的身邊嗎?

夕顏和大夥的笑臉便整夜整夜的在我的腦海里閃現,然後是那雙充滿憤恨之意的紫瞳,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

好幾次我在惡夢中驚醒,蘭生第二日便會好奇而天真地問我:「夕顏和月容可是夫人的親人,夫人怎麼整晚整晚地叫那些名字呢?咱們要不先去投靠他們吧!」

我無言以對,後來林神醫拉著他出去談了一會,然後他便再也不問我了,只是蘭生依舊不肯給我鏡子,讓我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過了幾日,我終於可以下床了,蘭生扶著我,一邊趕著在左右竄來竄去的小忠:「小忠,快讓開,別擋道。」

這一日,陽光正好,耳邊滿是鶯啼婉轉,鳥語花香,我微抬手擋了一下陽光,再睜開右眼,卻見滿眼所觸皆是樹木,儘管皆盡黑白二色,然而那深呼吸間草木的芬芳卻依然讓我深深感到生的喜悅。

不遠處野鴨山鳥撲騰的身影在一片銀光中閃耀,一行鷗鷺穿過無邊的綠意花海沖向藍天。

我的心痒痒地想去水邊看景,沒想到蘭生卻拉著我:「夫人,湖邊濕氣重,我們到那片桃林去摘幾隻野桃吧。」

「沒事,我就看看去,那邊好像還有荷花哎,咱們去摘幾個蓮子給林神醫吧。」我柱著棍子還是往湖邊趕。

他眼神慌亂,拽著我不放,我終於回過神來,看著他的眼慢慢道:「我的臉怎麼了?」

他默然地看著我,輕輕放開了我,我便柱著棍子挪到水邊。

那湖面平靜得如一面展開的巨大銀鏡,我微低頭,只見湖中一人長發糾結,面色蒼白如鬼,失血的嘴唇乾裂著,額角縫了針,右眼蒙著紗布,是林老頭囑蘭生給我蒙的,怕突然受到陽光照射受不了,我便拆開那紗布,卻見那隻眼睛眼角盡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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