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清水育蘭生(三)

蘭生與清水寺中眾僧人漸漸混熟了,那日打開寺門發現他的小沙彌比他小上兩歲,法號慧能,因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更是近些,慧能一一將清水寺規告誡蘭生,蘭生身體漸好後,慧能又帶著他到清水寺各處,熟習地形,蘭生心中感激,亦不管慧能小他數歲,乃以師兄相稱。

清水寺依鳳棲山而漸,風景秀麗,建築雄偉寬廣,蘭生初游寺中,但覺各處皆是新鮮美景,每被慧能發現其胡亂遊盪至北院,便厲聲告誡,清水寺同皇家寺院法門寺其實不相上下,其中貴客往來甚眾,偶有貴客留宿者,必有重兵把守,若被誤作姦細則闖下大禍了,尤其是北院最角落處有一片林子,那裡長年供奉著前朝慘死的淑德貞烈公主軒轅淑琪的牌位,閑人入則必誅。

蘭生從未見過笑口常開的慧能這樣嚴厲,自是慌恐地諾著,過了不久,便被派往伙房,開始勞作,不但沒有機會出門,更遑論再游北院,便漸漸地淡忘此事。

慧能年紀雖小,資歷頗深,為人也靈巧,深得主持喜愛,每到初一,十五,總被派往前廳伺候貴人,然而每每迎送歸來,慧能便會跑到伙房來找蘭生聊天,每到此時,蘭生對他心中再是感激,卻是百般痛恨,只因慧能總是炫耀又見到了原家哪些重要人物,最多提及的便是原家清泉公子和踏雪公子那二人是如何丰神如玉,似青松俊挺,如朗月磊落,那些個貴婦小姐又是如何婀娜多資,美艷動人,攪得蘭生心痒痒的,那顆世俗之心似又盪起。

這一日正五月初一,又值原家舉家前來禮佛,慧能照例前去伺候,蘭生正在伙房忙活著準備素食,有一個沙彌名慧明的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叫他去幫忙,原來這一日寺里所來之原家香客及皇室宗親禮香者甚眾,連很多高貴的內眷也來了,前廳早已是忙得不可開交,急需一個送茶水的。

那慧明來去匆匆,只說了上佛音茶,蘭生立時猜到恐是原候爺親到了,那花茶乃是清水寺特產,獨獨給最稀罕的客人,茶葉本身便是選用極品高山銀針,配合西域紅玫瑰,紫羅蘭等名種鮮花,經十幾道工序精製而紮成圓壯,再用朵大潔白,香氣馥郁茉莉花窨制而成,銀針滿批披白毫,沖泡後銀針內包含的各色花朵慢慢綻放,鮮靈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濃濃的花汁便會一絲絲的析出,染紅了整杯茶水,彷彿在佛音暗語,故取名「佛音茶」,深得原候爺的喜愛,每來必點。

蘭生趕緊換了一件乾淨的僧袍,用一個大托盤,托著七八盞佛音茶茶前往前廳。

繞過花廊,隱隱有羽林軍的軍旗飄揚,一旁太監宮人斂聲屏息地垂首而立,未到前廳,早有幾個錦衣華服的高壯健漢出手相攔,個個面目冷峻,神情肅然,腰帶上皆掛著紫玉腰牌,腰牌上纂著一個原字,顯是原氏家臣,長長的伺宴隊伍彎腰而立,靜靜等著那些人先是用細亮地銀針試了又試,然後下一排將所盛糕點茶水皆取出一些放在銀碗中親口嘗試,用過無妨後,方才放行。

蘭生一個苦命孩子,哪裡見過這種陣帳,嘴巴都差點合不籠,在那些健漢地厲目下,嚇得趕緊閉上嘴,抖著身子進入迴廊,只聽得裡面陣陣談笑風聲,幾個女子的笑聲隱隱傳來。

「夫君聽聽,連錦妃都說你應該多回家陪陪我和重陽了。」一個女子溫柔動聽,明明是笑聲連連,卻隱有不悅。

「今兒個我不是專程陪你前來還願了么,重陽都六歲了,你這做娘倒像個孩子。」那個聲音充滿權貴的庸懶,低啞動人,卻聽他用著戲謔的聲音繼續說道:「王妃倒是該操心操心咱們家三爺的終生,總這麼一個人,可知今日清水寺的女香客都快排到護城河,只為了瞧咱們三爺一眼哪。」

一陣動聽的嬌笑又起,卻似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喲,三爺的事我可不敢管,說來說去,我可只是個側妃,還該姐姐來操這份心吧。」蘭生的心一動,為何這個聲音如此熟悉。

來到廂房口,早有幾個穿錦著緞的標緻丫頭前來接過托盤,蘭生正要隨僧侶退下,卻見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了他,有人高聲唱頌著,候爺到,蘭生隨眾僧侶忽啦啦地跪了一地,蘭生不敢抬頭,卻見眼前一雙雙高底綉紋的羊皮小靴。

過了許久,蘭生偷偷抬頭,為首一人乃是一個目光如炬的黃袍老者,五柳長須,俊美威嚴,後面跟著兩個青年,一黑一白,黑衣青年雖說眉目微有陰鬱,殺氣隱現,仍可謂俊朗有神,但是同旁邊的白衣青年站在一起,卻一下子比了下去,那白衣青年丰神有如天人下凡,朗月入懷。

蘭生不由萬般概嘆,這時眼角瞄到走在最後一人,正滿眼警覺地四處查看,回頭忽然望向蘭生時,一雙黑色的吊睛眼中印著蘭生驚懼的臉,卻是一年前那個隊紫瞳妖精的手下,名喚喬萬的,徹底改變蘭生命運的人。

蘭生這才猛然醒悟到剛才聽到的驕笑之聲正是那紫瞳妖精,汗流浹背中,已有嬌聲細語從廂房裡傳出,卻見一群人魚貫地從廂房中走出。

那日陽光正好,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立在桃花香瓣舞中,只見她對著那為首的黃袍老者微一屈膝,那紫琉璃般的雙瞳卻是秋波未到笑顏濃,只聽得她嬌滴滴地喚了聲:候爺萬福,那烏髻上紫金鳳冠的稀世紫晶耀著蘭生的眼,釵鈿隨著佳人蓮步輕搖,悅耳作響,紫錦袍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富貴牡丹花開正濃,那牡丹花樣間的蝴蝶也似要迎風飛了起來,老者似是寵溺地一笑,摟過佳人,笑著入內。

蘭生嚇得渾身直顫,那個吊睛眼的喬萬卻偏偏走到他的面前,似是盯著他的頭頂看了一陣,蘭生整顆心似要蹦出嗓子眼了,卻聽他大聲喝道:「武安王府內眷在此,生人迴避。」

眾僧侶高聲唱著諾,回到後院禪房,年紀小的沙彌不由高聲談論著方才所見那原氏富貴顯赫。

蘭生無心加入,滿心惶恐不安,直擔心那喬萬會認出他來,一整天縮在被窩裡,再不敢去前廳伺候,拿著佛經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好請佛祖保佑。

哺時,夕陽微墜,蘭生聽說候爺攜著內眷回府了,只留昊天候夫婦在此留宿作明日的法事,他再三確定那吊晴眼的喬萬亦隨同紫瞳貴婦離去,這才惴惴不安地爬起。

作晚間功課時,耳邊全是僧侶經文之聲,蘭生卻心不在焉地想著那紫瞳貴婦,他萬萬想不到她竟然是武安王最受寵愛的側妃花氏。

晚課頌閉,蘭生心思恍惚地竟然迷了路,走著走著,來到一處放生池邊,朗月映在波光中,蘭生微一低頭,借著月光看到湖中一人光溜溜的腦門,尖嘴猴腮,瘦得不成人形,不覺悲從中來,想當年在寶路鎮上,蘭生也算是客棧的活招牌,尤其是對女主顧,甜甜一笑,喚聲姐姐,不知為客棧招來多少生意,偏這一年的流亡生涯早已把當年寶路鎮上的俊巧小二折磨得面目全非,亦難怪那喬萬認不得他來。

過往種種苦難在眼前閃現,蘭生越想難受,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池邊,放聲啜泣起來。

忽而有一人對著蘭生的耳朵吹氣,一手微搭蘭生的肩膀,蘭生嚇得一跳而起,回頭一看,並無任何人影,正疑惑中,又感到似有一人在他背後吐著呼吸,蘭生低頭再看池中,果然池水中除了自己的身影外,似有另一人模糊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後。

頭頂正是一棵百年槿樹,新長的碧葉滾著夜露,滑過剛暴出的小花苞,輕輕滴在蘭生的光腦門上,混著蘭生的汗水,延著蘭生的鼻尖滑進他的嘴間,他卻大氣亦不敢出,只得極慢極慢地回頭。

月色溶溶,青草和著花香四逸間,眼前一人鼻對鼻,眼觀眼正對著蘭生,那人長發披肩,及腰飄垂,身上寬鬆地套著一件月白袍子,袍子一角,隱隱綉著一種漂亮的花樣,似是並蒂西番蓮,隨夜風盪起,鮮紅耀眼,同那女子一樣,沉默地看著蘭生,似是女鬼一般,蒼白的面目隱在烏髮之中,看不真切。

蘭生腦中一片空白,獃獃地駭在那裡,那個人亦是極慢極慢地抬起頭,借著月光,一雙紫瞳印在蘭生的眼中,發著幽幽的光。

蘭生嚇得尖叫出聲,不想那人也嚇得尖叫出聲,兩人對叫一會兒,蘭生這才想起要轉身逃走,跑了幾步便被河邊小石給絆倒了,磕磕絆絆了好幾下,好不容易跑起來,那雙紫瞳又在眼前,她正彎腰看著他,這一回蘭生看清楚了,竟是一個紫瞳的清秀佳人。

蘭生腦中響起的全是寶路鎮上的瘋道人說得那紫瞳花妖的傳言,腦中第一反映便是,為啥這輩子花妖精就是要跟他過不去呢。

驚恐的瞬間,他左摸右摸,想拿什麼碎石雜物投擲,河邊只是鵝卵石鑲刻而成的岸堤,一片平整的碎石扔去,那白影也不躲,懷中一物,扔了出去,然後轉身再跑。

蘭生跑到實在跑不動了,一屁股坐了下來,驚魂未定地左右望去,原來自己已然跑到放生池的對岸了,清水寺的放生池連著鳳州城的渭水,加之寺內有千年聞名的療傷聖泉,故而在二百年前得名,那放生池雖名為池,其實卻是一個人工大湖,水域寬闊,波光粼粼。

白影立在湖邊對岸,遠遠地看著蘭生,默然無聲,蘭生一時也似定在哪裡,那女子月白的身影在浩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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