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長恨水長東(八)

他輕笑道:「果先生,您沒有輸給眼前這位撒魯爾陛下,你輸給的人是非珏,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輸了,就連……就連老朽也輸了,輸給了所謂痴兒的原非珏了。」

結界受了撒魯爾的攻擊,開始不穩,瑩瑩的紫光球里四散串流著血紅的閃電,結界跟著不停地膨脹縮小。

然而所有人的心思卻並沒有在不穩的結界上。

我們所有的人的視線跟著他的思路,一起看向果爾仁,然後一起掃向陰沉著臉看著一張碎紙的撒魯爾,最後又回到了張老頭的臉上。

不想那一直不說話的白面具宮主卻忽地啞著嗓子嘆了一口氣:「原非珏,原家當今家主人流落在突厥第四子,從小體弱,故而練習無淚經,自八歲起雙目不識一物,性格痴傻愚鈍,時而狂性大發,傷人無數,故而原家主人賜其玉北齋,無非是為了讓其修身養性,去其戾氣,可嘆世人無知,不但歧視他那酒瞳紅髮,在紫園裡上至主子,下至僕人無不對其又驚又懼,視之如洪水猛獸,常常稱其迷路之際欺辱嘲笑,其時除了玉北齋眾人,唯有一個雜役房的丫頭與他深交,那個丫頭不知道原四爺會練成了忘情負愛的無相神功,便私相授授這兩冊花西詩集作了定情信物……真沒有想到……主子,你說得對,我們果然輸了,四爺果然不一般。」

「那時紫園裡上上下下都以為原非珏不過是練無淚經練得的痴痴傻傻的獃子,對於男女情事不過是過眼雲煙,除了那個整天刷糞浣衣的傻丫頭,誰也沒有當真,就連當時的原三爺和您葉護大人也沒有把這當回事。」張老頭瞥了我一眼,介面道:「可是原四爺卻是心如明鏡,他早就預知神功練成之時,會前塵盡忘,便護住這兩冊詩集,老朽確然不知四爺是如何知曉紫殤會廢去無相真經,他定是早已心中有數了,便想盡辦法在神功練成之際將紫殤換去了。」

「葉護大人,您沒能讓他帶著心愛的女人回到突厥,從此原非珏日夜思念心中的那個女子,」張老頭又長聲嘆道:「可嘆原四爺其時可能得知他的心上人在秦中大亂時死在亂軍之中,心也跟著去了,是故將這兩冊詩集放在銀盒之中。」

他復又頓了一頓,看著果爾仁道:「葉護大人,您是看著他長大了,您現在應該明了他當初的心了,那時的四爺已然知道您對他相瞞紫殤之事,定是禍心深埋,為何他從沒有對女皇陛下提及?是因為怕您與女皇陛下的關係不相信他,還是為了自保呢?老朽以為這些都不是答案……」他對著果爾仁搖搖頭道:「紫殤是原四爺最深的秘密,他將自己的心事同紫殤埋在一起,是想著若有一天,葉護大人真得起了反心,看到這兩冊詩集,也許便能知難而退,知錯而去反心,真心助日後那個他也無法預知的撒魯爾陛下振興突厥,匡扶社稷,無論眼前這位撒魯爾陛下心中做何所想,確然在真正的非珏心中,你始終是他最尊敬的養父啊。」

非珏,非珏,原來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吧,所以你要送我那根銀鏈子,是怕你認不出我來!

你把花西詩集放到銀盒之中,若是果爾仁起了反心,後來的撒魯爾有機會能拿到這銀盒,看到這兩本花西詩集,也許能記起我來,也好對我手下留情。

我抬頭看向張老頭,沒想到他正垂下頭用那一隻眼深不可測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動,這人的思路如此清淅,當世中唯有兩人可與其相比,一人是眼前妖里妖氣的段月容,還有一人……卻是原非白。

果爾仁彷彿被人重重一擊,整個人怔在哪裡,眼中閃陰晴不定,口中卻顫聲喃道:「非珏,少主……你,難道當真如此……」

場中靜得可怕,所有人都靜默著,青媚悄悄挪了過來,下巴向撒魯爾揚了揚:「想不到無相真經練成之後,人格竟會變幻如此之大。」

張老頭向撒魯爾看過去,冷冷道:「陛下,你現在可放心了,原非珏早已料到今天,為您做好了一切,您實在無須犧牲您可憐的女兒。」

撒魯爾輕輕一揮手中的廢紙,我從他的臉上毫無愧悔痛苦之意,相反,那雙酒瞳中充滿鄙視地冷笑:「可憐蟲。」

他輕笑出聲,如冰水椎心「果爾仁,原非珏是個可憐蟲,像你這樣的逆賊,早就應該在發現之初除掉你,不然,又何來今日之禍!」

他滿面鄙夷,提起非珏的名字,全然就像兩個人。

我內心的恐懼漸漸被憤怒所代替,猛然想起自己的懷中還有半塊紫殤,要不要現在就拿出來?

可是看著滿地血腥和地上不省人事的碧瑩,又放了手,悲涼地想著,如果非珏想起這些,要讓寬容善良的非珏如何自處啊。

撒魯爾伸了一個懶腰,看了看不停爆漲的結界,走向碧瑩,轉身對張老頭笑道:「方才的故事甚是有趣,不過你應該說全了,那原非珏的心上人,也就是那個洗衣服的小丫頭,後來被調到你家三爺的西楓苑,被原非白收了當妾,失散在秦中大亂,天下皆傳原非白一片痴心地出版了花西詩集,成就了大名鼎鼎的花西夫人,而那兩本詩集的原版便是這硬盒中的兩冊書,而那位俱說貞烈的花西夫人,卻成了這位段太子的情人,大理商人君莫問。」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暗中捏緊了拳頭,他抱起碧瑩,眼神微動,阿米爾便施輕功站到他身後:「原家的暗人,我不殺你們,且回去傳我原話。」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說不出什麼好話來,他的後顧之憂已解,自然要挑動大理同原家的內鬥,而最好的借口便是花西夫人。

這時青媚,白面具,還有另一個原家暗人漸漸聚在張老頭周圍,四人的眼興不時瞥向我和張老頭,似乎在等著張老頭一句話,就要行動,若我的理解沒有錯,那便是:抓住我,或是殺了我滅口。

那張老頭握著鞭子的手青筋崩現,口中冷冷道:「請陛下明示。」

撒魯爾依然輕薄地看著我:「你且對他說,原非白,雖有踏雪公子之名,卻真可謂是天下最丟臉無用的男人,搶了弟弟的女人,把個整日洗衣淘糞的婦人當寶貝似的捧上了花西夫人寶座,卻不知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讓他帶上了多少回綠帽子,可知在瓜洲之時,她勾引朕的醜態,到現在朕還記得,這個女人朕也嘗過,不過如此……」

「陛下說話實在應該小心,什麼花西夫人,花東夫人,君莫問是寡人的愛人,僅此而已,莫要說出讓你後悔的話來。」段月容冷冷地說道,走到我的身邊,春來和沿歌和齊放漸漸靠攏了來,果爾仁一個人目光在左右間逡尋,似是在思索那幫人馬更強些。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出乎意料地猛然衝出,大聲喝道:「你這個連親身女兒也要殺的魔鬼,憑什麼污衊我家先生,什麼花西夫人,我家先生是好人,你這個無恥的惡人閉嘴?」

齊放跟著飛出,嘶聲驚叫著:「春來快回來。」

與此同時,張老頭忽然將長鞭揮向撒魯爾,然而還是晚了,沒有碰到,撒魯爾輕笑出聲,春來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到,就被他的真氣反彈出來,撞到結界上,隨著物體烤焦的哧聲,春來痛叫著。

撒魯爾單手劈斷張老頭的烏鞭梢,隱向一處石壁,嘲諷地看了我一眼,就這樣同阿米爾消失了。

我大聲呼叫著春來的名字,齊放接下春來軟綿綿的身體,我同沿歌跑過去,春來混身被灼傷,發著焦味,我流淚喚著春來的名字,春來黑呼呼的臉上,慢慢睜開兩點光明,他緊緊拉著我的手,滿目凄惶,似有重要的問題問我,沿歌磨著牙,大聲罵道:「你這個苯蛋,師傅武功比我們高得多,他都沒有急,你急什麼?」

我顫聲道:「春來,好孩子,你現在傷得很重,有事我們回家再說吧。」

春來卻忽然裂開乾裂的嘴唇,對我憨笑起來,就像無數次,沿歌拉著他做壞事,被我發現了,沿歌這小子要麼就是甩下他逃走了,要麼就是躲在他身後不做聲,可是他總是還不知道禍到臨頭,這樣對我憨笑著,喚著我:「先生……」

他的眼睛閃著年青的光輝,這個我最喜歡也是最憨厚的弟子,就這樣艱難地對我說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話:「先生……還是穿女裝好看。」

他的眼睛睜著大大的,放大的瞳孔里映著我的淚容,如同往常一樣,猶帶著一絲快樂的笑容,卻悄悄停止了呼吸。

我緊緊抱著他發黑的身體,放聲大哭。

沿歌淚流滿面,只是在那裡圓睜著眼睛,訥訥喚著:「春來,春來,你這個傻子,苯蛋。你還說要同我一起取媳婦,怎麼就這麼死了?」

齊放搖搖晃晃地站過來,一向冷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悲戚。

段月容遠遠站著看到春來慘死,也是滿面陰沉,見我痛哭出聲,不由對我嘆著氣,似要走過來,青媚的寒光湛湛的劍指向段月容:「朝珠夫人這是要哪裡去。」

我跪在地上,心疼得無以復加,紫殤又開始熱了起來,結界猛然發出一陣從未有過的強光,忽然砰然爆炸。

整個宮殿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明,就連那原本鑲在宮牆之上的夜明珠也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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