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寒蟄不住鳴(二)

「夫人請注意禮儀,見到陛下還不下跪?」

我抬起臉一看,卻見身後一個青年,滿頭栗髮辮成細辮,左襟微開,栗瞳瞅著我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嘿!看來阿米爾這小子八年來,除了身材拉長了點,終於大大超過了我的個頭,長得稍微那麼帥了點以外,還和以前一樣臭嘴巴,怪脾氣,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

然後這句話卻成功地令撒魯收回了對我的凝視,他背對著阿米爾,從我的角度,卻訝然發現他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放肆,你忘了段王信中提及要好好照應夫人的嗎?」撒魯爾虛扶一把,「夫人的身體不好,還是不必多禮了。」

我便飛快地直起了身子,阿米爾彎身稱是,悄悄瞪了我一眼,露出一絲鄙夷,那眼神看起來好像同我剛才想的有點相似,分明在說:你和八年前也沒什麼區別。

「阿米爾伯克年紀輕輕便殺退了契丹名將可丹,真是年青有為啊,將來必定名鎮一方,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對他微微一笑:「陛下的身邊有如此忠勇的伯克,實在是大突厥之幸啊,莫問在此恭喜可汗陛下。」

阿米爾可能想不到我會出口誇她,那雙栗眼珠子盯著我直看,慬慎而疑惑。

阿米爾混小子哎,聽說過一句話嗎?功高蓋主者終不得善終!

撒魯爾卻得意地笑出聲來:「怪道夫人一介女流卻富甲一方,連擅作生意的粟特人都尊稱你為漢人商界的奇人,實在能言會道,連朕也要被夫人的巧嘴灌醉了。」

「莫問不過是一介銅臭商人,如何能同貴國粟特一族精英相比,然而能得草原剛劍的誇讚,莫問終身無憾了。」

撒魯爾的酒瞳流光溢彩,陽光下泛著熠熠光彩,不可一世的王者豪氣油然而升。

接下來他邀請我一起游這金玫瑰園,話也多了起來,指著剛剛我爬的那棵大胡桃樹:「這是弓月城的樹母神,這棵樹可能是先帝的曾祖父的曾祖父親自載的,朕也是在這棵樹下出生的。」

非珏,哦!不,撒魯爾是在這棵樹下出生的?

「這是一棵神樹,他是能通向天堂的天梯,」他笑道:「母皇很喜歡這個花園,懷著我的時候總是在這棵樹下祈禱朕平安出生,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君王,可惜遇到難產,連宮中的御醫也沒有辦法了,果爾仁葉護便命人將我母皇抬到樹母神下,不想過了一天一夜,樹母神卻讓母皇生下了我。」

我不由感嘆一聲:「果然是一棵樹神。」

他自然無比地拉近了我,抬手一指那蔥鬱的樹冠:「直到現在,還是有很多皇親宮人祈禱平安健康,早生貴子,便會將心愿寫在彩帛上,然後掛在樹母神上。」

我這才注意到那綠巨傘的層層綠葉中隱隱有鮮艷的錦鍛飄揚。

「自從母皇在這棵樹母神下生下我後,便命人保護這棵樹神,不準任何人攀爬,否則處以極刑」他笑著向我側過臉來,「不想朕剛剛從秦中回來時,沒事總愛往這棵樹上爬,為此還被母皇責打一頓,只我對樹母神不敬。」

我一愣,他向我微傾身子,調笑道:「不想今日卻見夫人也同朕一樣喜歡爬樹,夫人說說看,你要如何賄賂朕,才不讓朕說出去你私爬樹母神呢?」

我今天穿得不是很多,秋天的西域依然讓人感到些許的熱意,如今我同突厥皇帝靠得太近了,近到能感到他的呼吸噴到我的臉上,越來越熱了。

小時候的非珏總是激動地拉著我,指著樹葉上的毛毛蟲稀奇地問道:木丫頭,木丫頭,你快看哪,這花真稀罕,會動的啊!莫非這是棵神樹?」

那時的非珏每一次都會失望好一陣,我有時問他:四爺為什麼老想著神樹呢?

他就老老實實說:「那我就可以求求樹神把我變成最偉大的國王。」

非珏你終於成為了一個偉大的國王,統一了你的國家,名垂青史。

我望著撒魯爾的酒瞳,微退一步,淡淡笑道:「可是明明陛下也在樹上啊?」

他哈哈笑了一陣,又看了我一陣,忽地上前一步,牽著我的衣袖附在我耳邊悄悄道:「放心吧,朕不會告訴別人你爬神母樹的,這是我們的秘密。」

玉北齋的紅髮少年,手裡拿著毛毛蟲,對我紅著臉說道:這是我們的秘密,木丫頭,你不能告訴別人。

然後,他姿態高傲地把半死不知的毛毛蟲塞到我手:拿著,少爺我賞你的。等我將來成了最偉大的國王,我會送給你一個金玫瑰花園,讓你做我的可賀敦。

當時的我假意地雙手顫抖,狗腿地捧著毛毛蟲,諂媚地說道:「謝主隆恩。」

然後就把毛毛蟲塞到他的衣領里,跳到一邊,哈哈大笑著看他一個人在哪裡像猴子似地東抓西撓。

如今眼前的紅髮青年對我說著同樣的話語,那雙稅利的酒瞳已然沒有了當初的清澈透明,現在的他分明是有些同我調情的調調了,他究竟想做什麼?

「果爾仁葉護晉見陛下。」侍從的唱頌遠遠地傳來,非珏站回了遠處,嘴角撇了撇,酒眸閃過一絲被人打擾的不悅。

我的心一動,抬眼望去,一個黑影由遠及近地穿過花海,來到我們跟前,恭敬地向撒魯爾伏地行著大禮。

撒魯爾和藹笑道:「葉護前來,未能遠迎,許久不見,不知葉護身體可好。」

陽光照在那人光光的頭頂上,他抬起頭來,還是那麼犀利出色的五官,歲月讓他的眼角添了些皺紋,他的腰背依然挺直高傲,那雙高吊如鷹狼般的目光更加銳利陰狠,盯著我飛快地看了一眼,正是八年未見的果爾仁。

他的身上明明帶著玫瑰花叢的芬芳,卻依然隱隱透著一股蕭殺之氣,他恭順地跪倒道:「托萬能的騰格里還有可汗的鴻福,這把老骨頭依然健康,仍能為可汗上前線除姦殺敵。」

撒魯爾仰頭哈哈大笑,親自攙起了果爾仁,贊道:「不愧是我突厥第一勇士,能得卿在朝,乃是朕天大的福氣。」

兩人客套了幾句,撒魯爾快樂的地說道:「木丫頭又有孩子了,你該去看看她,她總是提起你。」

果爾仁剛毅的面容終是綻開了一絲淺笑:「是嗎?這個孩子也不寫信同我說一聲。」

「你可別怪她,是我攔著的,想給葉護老大人一個驚喜。」

我在一旁聽著,卻見果爾仁的鷹目掃了過來,慢慢道:「這位夫人是?」

撒魯爾向我瞥了一眼,笑道:「這位乃是大理太子的內室,老大人,你難道,忘了嗎,上次去了多瑪,朕帶回來兩個段太子的女人。」

果爾仁挑眉笑道:「對,老臣這回想起來,臣那時聽到傳言,萬份擔心尊貴的可汗會被吃心的魔鬼傷害,萬能的騰格里果然保護吾皇,威震草原。」

撒魯爾朗聲大笑起來,這時那個消失已久的阿黑娜向他們走上前說了幾句話,撒魯爾便回頭皺眉看了我一眼,對阿米爾使了個眼色,然後轉身同果爾仁並肩向宮殿深處走去。

阿米爾走上前來,冷冷道:「今日是詹寧女太皇的壽儀,太皇陛下邀請夫人前往。」

這裡自然是沒有我拒絕的份,我默然地跟在阿米爾身後,他當然也沒有親熱地同我認親,兩人沉默地一前一後在花海里穿行。

詹寧太皇不但是突厥有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同時也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她常常自編自唱,可能是音樂上的天賦會讓人聯想到女皇陛下曾經屈辱地被俘作舞女,因而在正史中基本不提,然而其很多自創的曲子仍然在民間廣泛地流傳開來,據說她尤其喜歡龜茲音樂。

突厥征服龜茲後,一夜之間龜茲的王朝消亡了,但是所有的龜茲音樂卻沒有一同消失,反而長足地得到了發展,並且在女皇的支持下同突厥本國音樂有機的結合起來,在我那個時代的音樂史上翻開了新的篇章。

果然,眼見遠遠地一座氣宇非凡的宮殿,那熱鬧的龜茲樂卻充滿喜氣地先飄了出來。

我被引入富麗堂皇的宮殿,裡面早已坐滿華服的貴族皇親,卻見大殿中央一位年近四十的紅髮女子,帶著高高地鑲寶嵌玉的金冠,坐在黃金寶座之上,姿容秀美,不怒而自威,笑容中帶著皇家威儀,同非珏一樣的紅髮辮成髮辮,辮梢由那精巧的黃金穗子挽了,掛在胸前,正是阿史那家的第十帝阿史那古麗雅。

她的下首坐著一個宮裝美女,同軒轅淑儀長得一模一樣,氣質更高貴些,那面色卻有些憂鬱,便是永業三年和親的前朝成義公主軒轅淑環。

「草民見過詹寧女太皇陛下。」我慢慢跪了下來,感到正殿上的女子的目光凝注在我的身上,她沒有叫我起來,我也沒有抬頭,只是靜靜地跪在那裡。

這時內侍高聲傳頌:「偉大的突厥可汗,緋都可汗陛下到。」

宮內立時樂聲四起,撒魯爾早已換了一身綉著施金狼頭的黑錦吉袍,挽盛裝打扮的碧瑩,她的小腹微籠,這是自我被關進涼風殿後,第一次看到碧瑩,她依然沒有看我,後面跟著她的義父果爾仁葉護。

午時的陽光透過墜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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