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厄文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第三中尉約翰·厄文想知道沉默是如何上下船卻不被人發現。今天晚上,距他第一次發現這愛斯基摩女人的棲身處剛好一個月,他要解開這個謎,即使他必須付上腳趾與手指凍壞的代價。

厄文發現她之後的隔天就向船長報告:愛斯基摩女人已經把她的窩搬到底艙前方的錨纜收置間。他並沒有提到她似乎是在那裡吃鮮肉的事,主要是因為,在驚訝地瞪視火焰照亮小房間的那一秒中,他對自己看到的東西並不是很有把握。他也沒向船長呈報副船縫填塞匠希吉和水兵門森兩人在底艙乾的看來是雞姦的勾當。厄文知道他背離了他做為皇家海軍探索團一員的專業職責,沒讓他的船長知道這件驚人且重要的事,但是……

但是怎麼樣?約翰·厄文唯一想到為這嚴重違紀行為脫罪的理由是:皇家海軍驚恐號上的鼠輩已經夠多了。

但是,沉默女士能神奇地在船上來無影去無蹤,在迷信的船員眼中,正是女巫身份的最終證據,但在克羅茲船長和其他軍官看來卻只是神話,不值得注意。但是對年輕的厄文來說,比副船縫填塞匠和船上那白痴是否能在發臭陰暗的底艙中讓彼此滿足要重要得多。

而且那暗處散發著惡臭,厄文想。他躲在船首錨纜間附近的柱子後面,蹲伏在露出雪泥表面的板條箱上守候已經三小時了。這冰冷、黑暗的底艙,臭味一天比一天糟。

至少現在,在錨纜間外面的矮平台上已經沒有裝著剩餘食物的盤子、一杯杯的蘭姆酒或一些異教避邪物了。就在布蘭吉先生奇蹟式地從冰原上那東西手中逃脫後不久,有個軍官就把船員們先前的作為告訴克羅茲。船長聽了火冒三丈,並且威脅說,下一個愚蠢、迷信、糊塗、不像基督徒地把食物或加水稀釋過的蘭姆酒留給原住民女人吃喝的人,將永遠不再有蘭姆酒可以喝。她是個異教的小孩,雖然有機會看到沉默女士光著身子或是聽醫生們談論她的水手,都知道她不是小孩,並且小聲地把事情轉述給其他人聽。

克羅茲也非常清楚表明他的立場,決不容許有人配戴白熊避邪物。他在前一天的禮拜中宣布,實際上只宣讀了一段船上法規。雖然許多船員還很想再聽他讀《利維坦書》,只要他在哪個倒霉的船員身上看到任何一根熊牙、熊爪、熊尾、新刺青或其他避邪物,他就會叫他多站一班大夜班或者做兩次廁所便盆清理工作。突然間,異教神物的迷信在驚恐號上消失了,雖然厄文中尉聽他在幽冥號上的朋友說,在那裡還相當流行。

厄文有好幾次想跟蹤這個愛斯基摩人,探查出她夜裡在船上的鬼祟行跡,但是在不願意讓她知道他在跟蹤她的情況下,他跟丟了。今天晚上他知道沉默女士還在她的小密室里。三個小時前,船員們吃過晚餐,而她也安靜地(幾乎沒人看到地)從狄葛先生那裡領到她配額的「可憐的約翰」:鱈魚、一塊比斯吉及一杯水。她帶著食物下到底艙時,他跟著從主梯爬下來。厄文派一個人守在前艙口,就在大火爐前方,還叫另一個好奇的水手看好主梯道。他的安排是,兩個守衛每四小時交換一次。現在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如果愛斯基摩女人今天晚上爬上這兩座梯子其一,厄文就知道她到哪裡去了,也知道她去的時間。

但是已經過三個小時了,錨纜間的門還是緊閉著。在底艙船首唯一的照明是從儲藏間矮而寬的門縫滲漏出來的些許光線。這女人在裡面仍然有光源,蠟燭或是沒有屏蔽的火焰。光是這點就足以讓克羅茲船長在一分鐘內從錨纜間把她拉出來,將她送回主艙病床區前面的儲物區里的小巢穴……或者把她丟到外面的冰上。船長和其他經驗豐富的水手一樣,都非常害怕船上有火,何況他對這愛斯基摩客人沒有好感。

突然,在這不太緊密的門周圍那圈長方形弱光不見了。

她睡了,厄文想。他可以想像她光著身子,就像他之前看到那樣,在房間里將毛皮拉起來蓋住身體。厄文也能想像,隔天一早某個軍官會來找他,然後發現他的軀體已經沒有氣息,蜷曲著躺在雪泥泛濫的底艙中某個板條箱上。他顯然是個沒有紳士風範的卑鄙小人,在偷窺船上唯一的女人時凍死。這肯定不是讓約翰·厄文中尉可憐的父母會覺得欣慰的英勇捐軀報告。

就在這時,一陣真正冰冷的空氣吹進原本已經冰凍的底艙,好像有個不懷好意的惡靈在黑暗中從他身旁拂過。有那麼一會兒,厄文感覺頸後的寒毛全豎立起來,但是,一個簡單的想法接著冒出來:這是一陣氣流,好像有人打開門或窗戶。

他知道沉默女士是怎樣神奇地進出驚恐號了。

厄文點亮提燈,從板條箱上跳下來,踩過不斷濺起的雪泥去拉錨纜收置間的門。門從裡面固定住了。厄文知道船首錨纜收置間裡面沒有鎖,外面也沒有裝鎖,因為沒人有任何理由去偷錨纜。顯然,這個原住民女人自己找到固定門的方法。

厄文早就準備好了。他右手帶著一根三十英寸長的撬桿,他知道將來得向利鐸中尉,甚至向克羅茲船長解釋他造成的損壞。他把杆子較窄的那一端塞進三英尺高的門縫裡,然後使勁撬。門發出嘎吱聲與呻吟聲,卻只打開了一兩英寸。厄文用一隻手讓撬桿維持在原處,把另一隻手伸到油布外衣、大外套、內層外套及背心下面,從腰帶上拔出船刀。

沉默女士用某種方法把釘子釘到錨纜間兩扇門的背面,然後用有彈性的生皮革材料——腸?肌腱?——反覆纏繞釘子,直到兩扇門像被白色蜘蛛網固定住。厄文這下子不可能進到裡面而不留下痕迹了,撬桿痕是一例,所以他用刀子對著纏繞多次的肌腱猛砍。這件工作可不容易,一股股肌腱比生皮或船上的纜索更經得起利刃切割。

當肌腱終於都掉落後,厄文把發著嘶嘶聲的提燈伸進低矮的空間里。

在四個星期前就看過的洞窟般住所,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只不過現在除了他的提燈外沒有其他的火。在地板稍微升起的小密室里,纏繞收起的錨纜被向後推,上端被拉向前來製造出洞穴的樣子。這裡也有她剛剛才用過餐的跡象:地上有個驚恐號的白鑞盤,上面剩一些「可憐的約翰」的碎屑;一個白鑞的甜烈酒馬克杯以及看起來像是沉默女士用被丟棄的帆布條縫製成的收納袋。小房間的地板上還有一盞船上的小油燈,裡面的油只夠讓船員夜裡到甲板上廁所時使用。厄文脫掉他的連指手套和內層手套去摸油燈時,熱氣管還相當溫暖。

但是沒有沉默女士的蹤跡。

厄文其實可以試著朝不同方向拉扯、扭動沉重的錨纜,看看後面還有什麼東西,但是根據他的經驗,這個三角形的錨纜收置間剩下的空間里一定還是密實堆放著船錨纜索。他們啟航已經有兩年半了,纜索還是帶著泰晤士河的臭味。

但是沉默女士已經不見了。她不可能穿過上方的艙板或橫樑,進到上面的船艙,或穿過船身到船外去。所以迷信的船員是對的?她是愛斯基摩女巫嗎?一個女巫師?異教的靈媒?

第三中尉約翰·厄文不相信這些。他注意到剛剛那陣微風已經不在身旁流動了,不過他提燈里的火焰還是隨著微弱的氣流在舞動。

厄文伸直手臂移動提燈。在這擁擠、狹窄的錨纜收置間里,這就是僅剩的空間了。然後停在提燈火焰舞動最厲害的地方:船首尖端偏右舷處。

他放下提燈,開始移開錨纜。厄文馬上發現,她安置這許多船錨纜索的方法非常巧妙,看起來像是由不少錨纜盤繞成的一大團東西,下面其實是空心的,上面的錨纜是從另一團拉過來,可以輕易拉開、放進她的空巢穴里。在假錨纜後面的,是船身寬而彎曲的肋條。

再一次,她很小心地做了最佳選擇。探險隊啟航幾個月前,驚恐號為了從事冰上任務而重新裝修時,錨纜間的上方與下方就架設了不少由木頭或鐵制樑柱構成的複雜網狀結構。在船首附近就有鐵制的直梁、橡木的橫樑、三倍厚度的支柱、鐵制的三角支架,巨大的橡木斜梁前後交織,有些甚至和船身的主肋條一樣厚,構成這艘船的現代強化設計,來對抗北極的冰。厄文中尉知道,有個倫敦記者曾經描述說,數以噸計的木製或鐵制強化樑柱以及船身兩側的英格蘭橡木上加貼的非洲橡木、加拿大榆木及更多非洲橡木,足以製造出一塊「大約厚達八英尺的巨大梁木」。

厄文知道,關於船首和船身的評論完全正確。但是在這裡,也就是最後五英尺左右的船身肋條在船首接合的地方(在錨纜間裡面及其上方),卻只有原先做為船身板的六英寸英格蘭橡木,不像船身兩側其他地方有十英寸厚的夾層實木。這種設計的基本想法是:在離大幅強化的船首不到幾英尺的左舷與右舷區域應該少貼幾層護木,船隻在破冰過程中遭受嚴重擠壓時,才會有它需要的彈性。

的確,船首真的有彈性。船身兩側的五根橫木條,配合上用鐵與橡木強化的船首與艙內區域,創造了世界上其他國家海軍或民間探險隊都無法企及的現代破冰技術奇蹟。驚恐號及幽冥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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