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富蘭克林

北緯七十度三分二十九秒,西經九十八度二十分

約在威廉王島西北偏北方二十八英里處

一八四六年九月三日

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很少這麼滿意自己。

前一個冬天船困在畢奇島(大約是目前所在位置東北方數百英里處)著實令他難堪。他很願意向自己或同輩朋友承認這點,可惜在這次探險中,他並沒有同輩朋友。死了三個隊員,先是一月初的托閏敦與哈特內,接著是四月三日的皇家海軍陸戰隊二兵威廉·布藍尼。全都死於肺結核並發急性肺炎。對他來說是挺大的震撼。富蘭克林從沒聽說過,有哪次海軍探險在航行初期就有三個人因為自然疾病而死亡。

三十二歲的二兵布藍尼墓碑上的刻字是富蘭克林親自選的:「今日就可以選擇所要侍奉的」,《約書亞記》二十四章十五節。不會有路人經過布藍尼、哈特內與托閏敦在混雜砂礫與冰的地峽上的三座孤寂墳墓,所以這段話就像說給不存在的讀者聽,也一度像是在對幽冥號及驚恐號上那些還不到叛變地步但也相去不遠的不悅船員發出的挑戰。

哈特內死後,四位船醫就會面商議,判斷有可能是初期的壞血病讓他們體力變弱,使急性肺炎和肺結核這類先天缺陷演變成致命。史坦利、古德瑟、培第與麥當諾四位船醫向約翰爵士建議改變大家的飲食。最好有新鮮的食物(除了偶爾會有幾隻北極熊出現在冬天的黑暗裡,幾乎沒有他們能吃的生物,而且他們也發現,吃這種巨大笨重野獸的肝可能致命,但原因不明),沒有新鮮的肉和水果時,應該讓船員減少他們最愛吃的腌豬肉、腌牛肉或腌鳥肉的分量,多多進食蔬菜湯之類罐頭食物。

約翰爵士聽從了建議,下令將兩艘船上的菜單改成至少有一半食物要取材自庫存的罐頭。這招似乎奏效了。從四月初二兵布藍尼過世起,到一八四六年五月下旬兩艘船重獲自由、不再困在畢奇島的小灣為止,不再有人死掉,甚至沒有人得重病。

在那之後,冰塊快速散裂開來,富蘭克林就照兩位優秀的冰雪專家為他選擇的水道路線,蒸氣機與船帆並用,向南及向西航行。套句富蘭克林那一輩喜歡用的話,他們走得「如煙如絮」。

伴隨陽光與未結凍水域回來的還有大批動物、小鳥和水中生物。在又長又過得異常緩慢的北極夏日裡,太陽幾乎直到午夜都還在地平線上,溫度有時會超過冰點,天空中則布滿成群的候鳥。富蘭克林能從水鴨中辨認出海燕,從小海雀中辨認出絨鴨,從所有鳥類中辨認出活潑的小海鸚鵡。在幽冥號和驚恐號四周愈來愈寬的水道中,有不少會讓美洲原住民捕鯨人眼睛一亮的鯨魚出沒,此外還有多得不得了的鱈魚、鯡魚和其他小魚,以及更大型的白鯨與北極鯨。船員們把捕鯨的小船放到海面上出去捕魚,還經常射殺較小的鯨魚當消遣。

每天晚上,每支狩獵隊回來時都帶著新鮮的野味當晚餐。一定會有鳥肉,還有可憎的環斑海豹與豎琴海豹,它們冬天躲在洞里時不可能射到或抓到,但現在它們正不知羞恥地待在未凍水域的冰上,成為明顯的射擊目標。

船員並不喜歡海豹肉的味道,因為它油脂過多且味道乾澀。不過這些流線型動物豐富的皮下脂肪對在冬天裡餓壞的胃還是有吸引力。他們也射擊一些透過望遠鏡看到的大海象,它們吼叫著,用長牙沿著岸邊在找牡蠣。有些狩獵隊會帶回白北極狐的毛皮與肉。不過大夥對緩步而行的北極熊倒是視而不見,除非這些步履蹣跚的野獸準備要攻擊或殺死他們。沒有人真正喜歡白熊的味道,更何況現在有這麼多更美味的肉可吃。

「我們一直避免去碰觸沿岸新結成的冰,那些才比較有威脅性。再來就是快速流動的冰,這些冰能把任何船的船身撞碎,即使是結構經過強化的幽冥號或帶頭的驚恐號也一樣。不過,就像我剛說過的,我們也避開了快速流動的冰……到目前為止。」

瑞德在流汗,他很顯然希望自己沒扯那麼久,他很清楚自己還沒回答約翰爵士的問題。他清了清喉嚨繼續說下去。

「說到會移動的冰,約翰爵士和各位長官,我們到目前都還沒有碰到太多浮冰的碎片、厚一點的漂冰和冰山塊,那些從真正的冰山脫落下來的小冰山。我們之所以能避開,是因為我們一直都能找到沒結冰的寬敞水道及開闊水域。但是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各位長官。隨著夜愈來愈長,圓形薄冰現在隨時都在,而且我們還碰到愈來愈多漂流的小冰山和冰丘。就是這些漂流的冰丘,讓我和布蘭吉先生非常擔心。」

「為什麼,瑞德先生?」約翰爵士問。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和往常一樣,對聽取各種不同冰況的報告感到無趣。對約翰爵士來說,冰就是冰,是該去衝破、繞過、戰勝的東西。

「是雪的問題,約翰爵士。」瑞德說,「在那些東西上面堆積的厚雪,長官,以及在它們側面的潮位線,種種都告訴我們,我們遇見的是陳年的堆冰,真正麻煩的堆冰。就是這種堆冰將我們封凍起來,各位知道嗎?就我們目前所看到,或者乘雪橇向南及向西偵察到的,各位長官,全都是堆冰。除了在威廉王陸塊南方的極遠處,好像還看得到一些沒結凍水域閃現的微光。」

「西北航道!」費茲堅中校輕聲說。

「也許!」約翰爵士說,「非常有可能。不過要走到那裡,我們必須先穿過超過一百英里,甚至是二百英里的堆冰。我聽說驚恐號的冰雪專家有一套理論,可以解釋為什麼在我們西方的冰況會變得這麼糟。布蘭吉先生?」

湯馬士·布蘭吉並沒臉紅。這位年紀較大的冰雪專家說的話,是由一個個斷續爆裂的音節組成的,聲音粗得像毛瑟槍的槍響。

「進到那一堆冰里是死路一條,我們已經走過頭了。事實上,自從我們出了皮爾海峽後就面對了一條冰流,情況惡劣到可以和巴芬灣北方任何一條冰川相提並論,而且冰況一天糟過一天。」

「為什麼會這樣,布蘭吉先生?」費茲堅中校問。在他自信的聲音里聽得出些許口吃。「雖然季節已經很晚了,但我知道在海水整個結凍前,我們應該還找得到沒結凍的水道,而且在接近大陸的地方,比方說在威廉王陸塊半島的西南方,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內,應該都還找得到尚未結凍的海面。」

冰雪專家布蘭吉搖搖頭。「不,我們現在談的不是圓形薄冰或海綿冰,各位先生,我們碰到的是堆冰。它是從西北方來。我們可以把它想成連成一串的巨大冰河,在它向南流的沿途不斷崩裂出冰山,並且將數百英里的海凍結起來。我們只不過是之前一直受到保護,沒有直接面對到罷了。」

「受什麼保護?」葛瑞翰·郭爾中尉問。他是個相當英俊且討人喜歡的軍官。

回答的人是克羅茲船長,他向布蘭吉點點頭,示意他先退回原位。「我們向南走的時候,是我們西側的島嶼在保護我們,葛瑞翰。」這位愛爾蘭人說。「就像一年前我們發現康華里陸塊其實是一座島一樣,我們現在知道威爾斯王子陸塊其實是威爾斯王子島。這一大塊陸地一直阻擋掉冰流的威力,直到我們從皮爾海峽里出來。現在我們看得出,有一整片堆冰向南推擠,穿過我們西北方那些管他叫什麼名字的島,然後很可能就一路走到我們前方這塊大陸。不論順著大陸海岸往南還能碰到什麼未結凍水域,我們是撐不了多久的。如果堅持要向前走,最後只好在空曠的堆冰里過冬,結果就是:我們自己也一樣撐不了多久。」

「這只是一種意見。」約翰爵士說,「謝謝你提出想法,法蘭西斯。不過我們現在必須決定要採取什麼行動。嗯……詹姆士?」

費茲堅中校看起來就像平常一樣,神情輕鬆而且能掌控全局。從參加這次探險以來,他的體重增加不少,鈕扣幾乎快要從制服上蹦開來了。他臉頰紅潤,波浪狀的金髮留得比他在英格蘭時還長。他向長桌邊每個人露出微笑。

「約翰爵士,我贊同克羅茲船長的說法,無法登陸而困在面前這堆冰里絕對會很不妙,但是我不認為這就是我們硬向前走的必然後果。我相信我們所領受的命令是,盡我們所能向南走,不是航行到未結凍水域去完成發現西北航道的使命,我個人認為在冬天來臨前可以完成這任務,要不然就是靠近海岸找個比較安全的水域,也許是個海灣,讓我們可以過個舒服一點的冬天,就像我們在畢奇島那樣。至少,根據約翰爵士前兩次的陸路探險以及其他人先前幾次航海探險的經驗,我們知道,沿岸的海水通常會因為河流帶來溫度較高的水而比較晚,甚至很晚才結冰。」

「如果我們朝西南走,卻到不了沒結凍的水域或岸邊呢?」克羅茲輕聲問。

費茲堅做了一個不以為然的手勢。「這麼做,至少在明年春天冰融化時,我們會更接近目標。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法蘭西斯?你該不會真的想建議我們把船再沿著海峽開回畢奇島,或者撤退回巴芬灣吧?」

克羅茲搖頭。「現在把船開向威廉王陸塊的東邊,並不會比開向它的西邊難到哪裡去。事實上,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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